司马贤明这眼里的愧疚、残恨、无奈、心酸,交织着生出无限哀思,倒显得他是受害者一般。
“那你便是认得了。”雪禅声音冷淡,“这腰牌原主,希望你死。”
司马贤明自然认得。
他双手震颤,从衣袍里拿出了一块与雪禅手中一模一样的腰牌。
二十余年,此物与他贴身相伴,形影不离。
这腰牌原主,的确盼着他死。
可他偏偏不死,还要穷奢极侈地活着。
他总想,是否只要他活着一日,那姑娘就能念他一日。
她在地狱念也好,在天堂念也罢,无论这种念,是爱是恨,他从不介怀。
年少时的司马贤明初入仕途,便得官家赏识,平步青云,短短几年就加官进爵,坐到了三品通译大夫之位。
他受命赴江州查案,任钦差大臣,再次遇见了那个姑娘。
姑娘改了名,唤作花棠。
她从一个水灵爱笑的少女,变成了江州城赫赫有名的媚馆头牌,百媚生娇之姿,引无数文人骚客俯首,不惜一掷千金。
但才貌双全的司马大人,不爱风月,爱海棠。
在与花棠重逢之前,他的居所里,总摆放着几束红艳艳的海棠,时而盛放,时而萧败,一如佼人之心,捉摸不定。
司马贤明初遇她时,她道:“叫我海棠。”
海棠笑得灿烂,即便遇上了一个身无分文的酸臭穷书生。
穷书生一心赶赴科考,却因家境贫寒,随身口粮早已消耗殆尽,饥肠辘辘之际,却连一口凉水都讨要不到。
他心灰意冷地倒在路边,哀叹士人糠豆不赡,何以毁家纾难,何以精忠报国。
他奄奄一息地回顾枯燥穷苦的过往,在濒临绝望之际,彻底昏了过去。
醒来后,便见到了那眉眼含笑的姑娘。
穷书生向来只读圣贤书,不曾见过颜如朝露的姑娘笑靥如花。
他忽而转念,有着黄金屋与颜如玉的圣贤书,大抵是不如这嫣然一笑的。
而后,他穷极一生,悍然不顾地求此嫣然一笑。
海棠走到命若悬丝的书生面前,将干粮和水喂了他几日,那具瘦骨嶙峋的身子才慢慢缓了过来。
她是第一个没有嫌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
海棠替他缝好了破旧衣裳,高高兴兴地将洗涤干净的衣衫还给书生。
她笑得十分灿烂:“愿你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穷书生木讷,见姑娘颜开巧笑,不禁羞红了脸,讪讪回道:“小生感激不尽。”
一连过了一月,穷书生养好了身体,准备继续赶路。临别之际,却见姑娘在自家院中,随手折了一支海棠花赠予他:“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那支海棠,是她的饯别礼。
他却当作明志之物。
此后,他身边总有或枯或绽的海棠花,似无时无刻在提醒着他,定要“提名金榜,似锦前程”。
穷书生终于不负姑娘厚望,成了通译大夫司马大人。
奉命来到江州的钦差大人司马贤明,因公事初踏烟花之地,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莺莺燕燕,都走不进他心里。
直到那位名唤“花棠”的媚馆魁首,一曲问情舞毕,世人皆醉。
就连向来洁身自好的司马大人,也情陷夜月花朝。
他瞧着粉妆玉琢的海棠,千思万绪中,渐渐明了,原来自那一别后,他求的,便再也不是“提名金榜,似锦前程”。
如今这一切,不过是她当日所愿。
司马贤明放下手中杯箸,看着风姿绰约,却不见笑颜的海棠,良久才道:“姑娘,过得可好?”
“谢大人关心。祝贺大人,年轻有为,功成名就。”花魁回得恭敬得体,唯独没答他的问题。
可他知道,她过得不好。
失了笑容的海棠,像个失魂落魄的傀儡。
世人皆爱她花容月貌,摇曳生姿,只有他,想要她嫣然一笑。
“我替姑娘赎身可好?”司马贤明问得轻巧,却引来众人瞠目。
他故意不像平时那样高傲地自称“本官”,只简单地用一个“我”字,试图与她拉近关系。
他期盼着自己的纤细心思,能被那姑娘瞧进心里。
“全凭大人做主。”花魁低眉顺眼,温婉恭敬。
众人皆笑:不愧是有着惊世之艳的花棠姑娘,那柔情绰态连向来守身自爱的司马大人都情难自禁。
司马贤明深知,几年不见,他从穷书生成了三品官员,她也从爱笑天真的姑娘成了青楼魁首。
眼下这般礼数周全,到底是疏远了。
世人知晓,被重金赎回的烟花女子不过是司马贤明的一个玩物,迟早都会被逐了出去,毕竟将来的司马夫人定不会留这青楼花魁在家中蛊惑人心。
可司马大人官场得意,顺风顺水,于情场之事,却过于冷淡了些。
即便他那般才貌双全,引得官家小姐竞相争艳。但封封婚书,到了他手中,只有被退回去的份,让人误以为,是大人眼界甚高,难寻匹配之女。
也有坊间流言曾道:被司马贤明重金赎身的花魁极擅媚术惑主,令他死心塌地,独爱此女,旁人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这流言,半对半错。
司马贤明确实满心满眼,只有花魁。
也正因如此,他堂堂三品通译大夫,后院空无一人,竟也无心添些妾宠,红袖妙舞,暖房怡室。
要问那花魁在哪里,司马大人将她安置于一处厢房,二人以礼相待,每日只谈天闲聊,从无僭越之处,甚为“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四字原是用以形容夫妻和睦互敬的。眼前此景虽于字面意思十分贴合,可他们既非夫妻,也并未相爱,于是这四个字只能让司马贤明觉出无限酸楚。
昔日的爱笑姑娘,如今心事重重,满腹愁肠,不愿一诉。司马大人便费劲心思,寻了许多稀奇玩意儿,有趣鲜事,带她游山历水,只为博姑娘一笑。
但却,从未得愿。
他顾不得皇恩浩荡,仍需奋发图强。
他只知道,那坦荡仕途,比起这郁郁寡欢的姑娘,实非他心之所向。
如此,竟也过了十年。
漫长十年,却始终求不来姑娘的欢颜。
司马贤明见她一日日地消沉,丝毫不见好转。长此以往,所求之人,求而不得,所求之事,不遂人愿,他也耐心渐消。加之官场同僚对其慵懒作风颇有微词,他的品性竟开始变得粗暴狠厉。
不止官场如此,对待那姑娘,也不似以往那般和言细语。
姑娘愈发冷淡,更激得他变本加厉。
直至海棠出走,他疯了似的遣人寻找,几番折腾,昼夜不息,令风度翩翩的司马大人憔悴不堪。而他终于在一处偏僻之地,找到了他的姑娘。
他见姑娘痛哭流涕,与一陌生男子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海棠同他一起时,总不爱言笑,像个死气沉沉、没了念想的半死之人,不哭也不笑。
但此时的她,虽是伤心至极,倒也终于吸了一口气,同活人一般,会哭会闹。
甚至有一刹那,司马贤明仿佛见到了自己渴求多年的嫣然一笑。
可令她死而复生的,却并非自己。
司马贤明一眼便知,这姑娘一心全在那男子身上。那个让她失了笑颜,心甘情愿地落入风尘,从此不喜不怒,却沉沦悲戚的男子。
他怒火中烧,妒海滔天,终于拆散了二人,将姑娘带了回去,再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海棠怀有身孕,极尽遮掩,自知逃不过司马贤明的监视,便成日躲着他,房门紧闭,不踏出半步。就在她绝望之际,司马贤明给了她一碗药,捏着她的嘴灌了下去。
自此之后,他便没留过一日好脸色,海棠也终日泣不成声,哭坏了眼。
从前钻研学术的司马大人开始练剑习武。
世人当他志向高远,也望他文武双全。
但他自知,他仅是不愿输给一个粗野匹夫。
可那般用尽全力,他还是没能拴住那姑娘。
姑娘日渐憔悴,形销骨立,但也决绝,宁愿自断双腿,也不愿留在他身边。他到底不忍姑娘受伤,便发了毒誓,不再寻她。
只是在她离开之前,司马贤明小心翼翼地偷走了那日男子赠予她的腰牌。
腰牌上,刻着海棠与长箫。
司马大人独自一人守着他的誓言,再没寻过海棠。
即便是收到海棠的死讯,他也不过是难过了几日。
几日后,他便从外头带着三个奶娃娃,回了空空荡荡的司马府。
奶娃娃两男一女,长得极像江州城中曾经名噪一时的媚馆花魁,花棠姑娘。
司马大人活了五十载,也曾有求亲帖络绎不绝,但他一生未娶,后院干净,却有膝下三子,其乐融融。
那三子被他宠得骄横跋扈,目中无人。
那三子分别名为:司马名、司马川、司马锦。
名友、川红、蜀锦,皆为海棠花别名。
皆冠上了司马之姓。
他对三子极尽宠爱,似乎想要把对那姑娘的爱意发泄一般的,转向三个样貌极像她的孩子。
所幸,三子也爱司马贤明,不像姑娘那般冷漠决绝。
司马贤明这一生,除了当过穷书生,便无甚坎坷,高官厚禄,过着世人望尘莫及的生活,却不曾有人知道,独独他牵肠挂肚之事,从未实现。
他夜夜遥望海棠花,无论花团锦簇,亦或红衰翠减。
即便那系着他满腔热爱,却不屑一顾的海棠,早已香消玉殒。
她同他讲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天堂地狱,再世来生,永不相见。”
她恨透了他。
那样也好。
海棠尚在司马府时,日日把玩那块腰牌,一瞧便是一天,终年寝食难安,像个着魔疯妇。
司马大人偏偏爱极了那个疯妇。那个心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他的疯妇。
唯有他自己深知,着魔之人是他,善妒可恶的是他,不择手段的也是他。
他穷尽一生,坏事做尽,也没能得到那姑娘的半分垂青。却在死前才晓,那腰牌原是一对。他却始终自我麻痹般地以为,自己费心偷走的腰牌只属于他一人。
司马贤明被雪禅的白绫绕脖颈缠至窒息,并无过多挣扎,便离了人世。
生时,他那般执着地活着,到底是希望泉下的姑娘恨他,才不愿死去,还是他以生为罚,令自己生不如死地念着泉下的姑娘,便不得而知了。
他手中腰牌滑落,双眼微瞪,似有不甘。
他未阖上的眼睛里,映着满园盛放的海棠,赤红如血,美艳妖娆。
那花海里,站着个姑娘,明眸善睐,嫣然一笑。
那爱笑的姑娘不曾爱他,也不曾要他。
通议大夫司马贤明,这一世家财万贯,却一心只向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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