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之下,江州通议大夫府,司马家的一夜,可就没那么太平了。
司马家大公子司马名,与二公子司马川被云戮也打伤后,便只得逃回家,哀哀地求他们的通译大夫父亲司马贤明派人捉拿那对不长眼的男女。
司马贤明向来极宠儿女,因而将两子一女宠得十分跋扈猖狂,目中无人,更在这江州城中为非作歹,残害百姓。
他见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爱子被人打得浑身是伤,自是勃然大怒,也不管是非黑白,立即差了人去寻那对狂妄男女,誓要将他们好生折磨一番。
但直至天明,派出去的百来人,均未归来。
司马府上下,也无人安寝。
司马名和司马川在别苑疗伤,身边姬妾成群,个个如花似玉,全是从前江州城里无权无势的百姓,被掳掠拐骗来做了他们的小妾丫鬟。但时日一长,这锦衣玉食的生活和面容姣好的郎君,倒也令她们认了命。
他二人向来喜新厌旧,今夜又巧遇倾城绝色,便茶不思饭不想,满心挂在了美人身上。
可司马贤明派出去的探子杀手,至今全都未归,杳无音讯,令他二人更为心焦难耐,怨气满腹。
他们不耐地推开了身边姬妾,冲到司马贤明跟前,哀哀地跪倒在地,那模样十分可怜:“爹,孩儿无能,叫那小人欺负。孩儿们受伤事小,但此事关乎司马家颜面,这仇不能不报。”
司马贤明见两儿泣不成声,心疼不已,但又惧怕对方势力,心有顾虑,毕竟派出去的人全部未归,怪异得很。
他心中忐忑,嘴上却道:“我儿莫急,待为父亲自领人捉拿他们。”
“不必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从厅外传来。
年轻悦耳的声音离得并不近,却杳渺悠远,清楚明晰,一听即知,来人内力深不可测。
紧接着,便有重物砸地之声接连响彻庭院。
司马贤明一干人等闻声跑了出去,可映入他们眼帘的景象着实骇人。
十来具染血尸首被七零八落地扔在地上,均为割破颈喉的致命伤,死得倒也干脆。
“看仔细了,都是你们的人。”
白衣少年踏云而至,滑落到庭院中间,神色冷淡,身上未沾染半滴血迹。
“来者何人?”司马贤明见那些尸首是自己派出去的最后一队强劲杀手,心中一惊,但毕竟长年混迹于官场,其面上装得颇为镇静。
“来杀你们的人。”唇瓣轻掀,云戮也道。
司马川随即便认出了这个令他于大街出丑,甚至胆敢伤了他的无名鼠辈,瞬间恨得咬牙切齿:“爹,他就是欺负孩儿的人。”
“这倒好,送上门来了。”司马名面露讥笑,转而站到司马贤明身边,趾高气昂道:“爹,让他见识见识您的武功。”
司马贤明望着少年面容清冷,未有一丝犹豫胆怯,便不动声色地眯着眼仔细打量起他来:“小子,你这平白无故打我孩儿,杀我手下,可有想过后果?”
云戮也扫了一眼在场之人,眼睑稍垂,不耐道:“少说废话。”
昨夜陆陆续续杀了百来人,一夜未寝的他,心中不畅,但到底性子孤冷,将他身上的杀气遮掩得一干二净。
他夺了近处侍卫的剑,剑鞘一出,不等旁人出手相阻,司马家的少爷们便霎时颈间鲜血喷涌,身子脱力倒地。
又是一招致命。
司马少爷们纠缠雪禅一事,本就令云戮也不快。昨日人群纷杂,他不愿多加责难,旁生是非,只让他们受了点皮肉之苦,便饶过了二人。
可这二人偏偏执着得很,派了百来杀手,追踪了一夜,令他杀意四起。
司马贤明望着躺在地上,颈间冒血的爱子,还未缓过神来,便被贴近脖颈脉搏的铁剑,凉得一颤。
“你的命还得再留上片刻。”少年站在他身侧,手握铁剑,架于其颈间,面容平静。
“少侠饶命。”司马贤明见来者武力过于强劲,一时间来不及感伤痛失爱子,急忙讨饶。
“我不杀你。会有人来杀你的。”
司马贤明听云戮也答得认真,即便脖子上架着利剑,也想趁他一时不察扳回此局。于是他胆大地运起掌力,猛地朝少年胸口击去。
却没料到,这掌尚未落下,便被半空中飞来的白绫截断。
白绫如游鱼活物般灵敏穿行,紧紧缠上司马贤明的脖颈。
雪禅手握白绫另一端,见司马贤明试图用力撕碎白绫,便轻轻一扯,令他瞬间如溺水之人,挣扎不已。
她轻踏墙檐,飞身而下,微风令广袖飘舞,墨发微扬。天边朝霞似锦,洋洋洒在她身上,为其披上绝世华服。
雪禅昨夜睡得极好,今日便起了个大早。
她从店小二那儿拿到一张字条,说是一位白衣公子留下的,吩咐在姑娘睡醒后送来。
字条上写着:“城南五里,司马家,醒后速来。”
她知晓这字条是云戮也留的。这一路上,她所遇见的白衣公子,只此一位。
旭日初升之时,雪禅赶到司马家时,尚来不及细究院中的遍地横尸,便碰见了司马贤明出暗招打向云戮也的胸膛。
照理说,以他的武功就算受下那一掌,应当也伤不着心脉半分,但他既对自己有恩在先,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便出手替他拦下了那掌。
而这府中因司马老爷被人擒住,少爷们又已丧命。原有的侍卫护院,已于昨夜被相继派出后,死于云戮也手中,府中主事、家眷老小见到此番场景,也顾不上他人安危,自顾自地惊慌逃窜。霎时,整个司马府乱成一团。
云戮也见雪禅一来,便收了铁剑,立于一侧,只是眼神始终落在少女身上。
在那之前,司马贤明向他出掌时,他没察觉到冷淡少年终于微扬唇角,极轻声地说了句:“她来了。”
那一刹,云戮也丝毫不想躲开司马贤明的一掌。
他不知在莫名期待些什么,也未想过,倘若雪禅不出手,此时局面又当如何。
可终归,雪禅是出手了。
他的心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怡然欢欣。
是他活了十八年都未曾感受过的心情。
连带着近日筋脉间的不适之感都一扫而空。
原本云戮也受师命,杀司马贤明。昨夜抵达江州后,便可杀了那人,回去向师父交代,却因遇见雪禅,他竟鬼使神差地更改了计划。
云戮也别了少女后,心中只剩下一念。
他想成全这姑娘,想让她亲手杀了司马贤明,了结杨远萧的生前所托。
昨夜,他因为一道真气忽而在体内横冲直撞,无法好生与雪禅告别,只得匆忙离开。
他离开雪禅后,却一直放心不下,担心少女初来江州不谙市井习惯,又似先前那般受人为难,且他体内原先濒临失控的真气重新回归了正轨,他便折了回去,暗中跟着少女,护了一路。
直到那一批批的杀手暗探在江州夜幕中,四处寻人打探少女与他的下落时,他才离了雪禅,盘桓于城中各处,弄清了原来是司马家的人想来寻死。
他大开杀戒,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一击毙命,令所有杀手都无法靠近少女的所在之处,方才护下她的一夜清梦。
他只希望,她能睡个好觉。
夜色中,杀了上百人的少年,衣衫无尘,纹丝不乱。
他立于城中危楼之上,任寒凉夜风刺刮脸颊。他心绪不宁地遥望着灯火渐灭、愈发昏暗的江州城,从人山人海到空无一人。
他在星云阁待了十八年,日日习武清修,明明向来心静自持,却在头一回出阁后,便开始心烦意乱,忐忑不安。
而连日来的筋脉不畅之感,又令他暴躁嗜杀了许多。
他从未像今夜杀过如此多的人,也从未在杀人后,感受到过这一丝的淋漓痛快。
虽不想承认,但确实同师父所料一致,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忍性克己,竟轻而易举地陷落在危机四伏的江湖里。
………………
盛放晨曦于天边泼墨般倾洒,倒入江州司马府的庭院之中,将满院火红海棠照得流光溢彩,连遍地尸首也不似先前那般骇人,反而显出几分悲壮。
云戮也不动声色地立于一侧,任由司马贤明被雪禅的白绫缚住脖颈。
他看着雪禅手握白绫,从墙檐跃下,划破长空。
少女身轻如燕,白衣翩跹,只消一瞥,天地失色。
雪禅居高临下地站在司马贤明身前,一手扯着白绫,一手拿出杨远萧赠她的腰牌,置于他眼前:“你可认得此物?”
那腰牌同二十多年前并无二致。
依旧散着熠熠金光,依旧刻着长箫海棠。
岁月从不为难死物。
可那个爱笑的姑娘死了。
许是天妒红颜,许是罪孽深重。
这罪,犯的是在世之人,罚的也是在世之人。
“你为何……”司马贤明声音战栗,伸出的手欲拿腰牌,却迟迟落不下去。
“有这腰牌?”雪禅接着他的话道。她见司马贤明陷入恍惚,神色转变之快,叫人摸不着头脑。
这世间之人,果真如师父所言,喜怒无常,极善伪装,不可尽信。雪禅不禁觉得好笑。
即便杨远萧的故事里,并未提及有个司马大人,可他死前那般咬牙切齿,此人定与他有着深仇大恨,与那个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个将死之人,是不会平白无故讲一个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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