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禅将内力注入了最后一块石壁上的方形图样。
光亮从她身后缓缓绽放,为漆黑洞穴送来十多年不见的光芒。暗无天日的黄泉之路,迎来了一朵璀璨昙花。花瓣层层展开,携无尽明亮暖意,照进幽深迷宫里。
雪禅侧着脸,光亮将她照得柔婉动人。她对云戮也道:“你想要的,我会尽我所能,让它实现。”
她说着便拉起少年,从洞口处纵身一跃,两道白影瞬间消失不见。
一现昙花,开至顶盛,在人心醉沉迷时,悄无声息地垂败枯萎,片叶凋零,看客尚未来得及记下那片刻芳华,便见眼前绚烂只剩个孤零零的花托,蔫蔫地倒在土里。
黄泉之路再次归于宁静,也再次陷于黑暗。它耐心等着下一个访客打开一道道暗门,将昙花光亮送至跟前,却不知此间之隔,是否又要等上十多年之久。
雪禅跃下洞口后,便一手拉着云戮也,一手握着一根巨蟒般的铁链绳索,飞身而下。
绳索不知栓于哪座尖山,只从云端垂荡下来,遥无尽头,宛如仙人落凡时所用连接天宫的仙绳。
山风疾疾,吹得白纱狂舞,远远瞧来,犹如一只展翅白蝶,随风蹁跹。
白蝶带着她的同伴游荡在这空无一人,却生机盎然,满目胜景的幽谷里。她终于回到了属于她的这片自由之地。
无论外界多么腥风血雨,愁云惨雾,这片与世隔绝的广阔天地,始终如同一个纯净温室,予她无垠明朗,守她单纯一世。
可她身边的少年却依旧深锁眉宇,任凭周身景致变幻莫测,山辉川媚,眼瞳划过多少浮岚暖翠,琪花玉树,他都不曾目酣神醉。他一心念着方才雪禅的那句话,再无暇顾及其他。
手心里传来源源不断的温热,提醒着他,那话并非虚幻梦境所致。少女真真切切地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许下了诺言。
就像曾经,她信誓旦旦地说着要护他,而后竭尽全力地想要同他分担。
过去未来,她从不会让他失望。
他破釜沉舟地欢喜着她,不计后果,不求回报,竟也等来了如此郑重的承诺。
重诺如崇山崔巍砸在他心上,却砸开了十八年来无人撼动过的永夜寂寥。
丝丝光线穿过素锦薄纱,越过动人侧脸,于鲜红生机中,划破黑暗,点亮永夜,绚烂长绽。
云戮也握着雪禅的手,脚尖踩着无形疾风,毫不费力地拉住绳索,跃身同少女并肩而立。
他借着晴日白光,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少女。
雪禅被他盯出些许疑惑,却笑着道:“无名幽谷比我更好看。”
“远不及你。”云戮也目光深邃,紧握素手,“禅儿的话,无论能否实现,我都会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会实现的。”雪禅轻笑,“上天不会辜负你,我也不会。”
随后,她第一次陷落进了这个纯白无暇的怀抱,炽热滚烫,让人念念不忘。
明月清风的少年,在她耳畔低吟,如同绵远悠长的问情曲,由远古神明编撰浅唱,传至人间,穿越千年,回响不绝。
他说,他想看她暮年白首的样子。
他还说,他的禅儿即使暮年白首了,也定然是天下难寻,万物难及的美好。
雪禅不禁暗想,为了这浅唱低吟,她也要实现他的愿望。
她或许更贪心些,还要他平安顺遂、福寿康宁地活在这世上,不受旁人欺侮,不受凡事累责。
她大约……大约很久很久以前,就这么想了。只是那时无知倔强的她,执着地想要守护一个挚友。
眼下,她想要守护的,远不止高山流水的君子之交,还有她一人的清风明月,星河朗朗。
这一日的夕阳像无数朵萱草肆意盛开,扬扬洒洒地铺满寡淡白幕,将头顶云絮染得殷红夺目。
那是极不寻常的艳光盛景。
雪禅领着云戮也走过了几片密林,郁郁葱葱的枝叶如密不透风的墨绿屏障隔着艳艳晚霞。林中静谧,有喧嚣繁市比不来的安然。
云戮也被雪禅牵着,心境却和先前大不一样,不再惴惴不安,也不再觉得遥不可及的未来宛如洪水猛兽。
他看着手中之握,笃定地想着,再也不放手,哪怕地狱无光,哪怕深渊寒骨。
他想,如若这一世便如此携手过下去,便已是花开月圆的完满。
但也只是,他想。
雪禅回到无名谷的第一件事,是给她躺在土里的师父上了两炷高香,磕了三个响头。
她的师父被她埋在了草屋前的空地上。那坟堆一如她当日离开时一般,并无杂草横生,干净得显出几分凄泠。
雪禅跪坐在坟前,自顾自地说着话:“师父,禅儿回来了。您交给禅儿的事,就快办妥了。我回来取绮罗草,养了十六年的绮罗草,竟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再过上几日,您就能见到黎月石了。那时您对我说,黎月石没有禅儿重要,大可不必费心寻找。可我却托它的福,走出了无名谷,寻到了我的第一个朋友。”
她侧首看了眼云戮也:“我将戮也带了回来,他武功很好,您一定会喜欢他。您从前常说,禅儿骨骼清奇,天赋异禀,可同他一比,我倒自愧不如。”
雪禅在坟前絮絮叨叨了良久。她难得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自然也并未发现身旁少年早已陷入了沉思。
随雪禅磕完三个响头的云戮也一言不发地跪坐在侧,望着墓碑红字,脑中飞速运转起一些往事。
直到雪禅站起身,慢悠悠地理好了裙摆,朝云戮也问道:“你可是被吓到了?师父生前虽脾气古怪了些,却不爱刁难人。”
云戮也方才回过神来,背对着坟墓,轻声问了句:“你师父是你的姑姑?”
“正是。”雪禅点头。
“你说起过有人唤你禅儿,所以是你的姑姑?”云戮也眼里的惊讶不言而喻。
“是。”
“原来是女子啊。”云戮也嘀咕了一句。
他虽不曾言语,此事却也扰了他多日。但那扰困因少女此时的频频颔首,已消解无踪。
“我的师父是女子,也是我的亲姑姑。但师父不爱听我叫她姑姑。她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所做的,远不止一个姑母之责。”雪禅望着坟堆,叹道,“师父劳心劳力地将我养大,循循善诱地教我读书写字,习武练剑,却在我及笄后一年,便离了人世。
“她陪了我十六年,从桃李二十到三十六,在这空无一人的深谷里为我放弃了繁华盛世和一个女子这一生的所有可能。她用锦瑟年华,竭心尽力地照顾着她已故兄长的孩子,所求所愿,只是我康健快乐。
“她不曾提起她的过去,就好像她没有过去一样。可我知道的,她也和无数人一样,有过对人生的热烈憧憬和无限遐想,期盼着找到一份能令她快乐的归属。
“但她因为我的存在,不得不放弃了所有设想。仗剑江湖,入朝为官,经商买卖,或是游历天下,她都实现不了。而她养了十六年的孩子,尚未来得及尽孝,也尚未来得及同她一道走出这深谷,便只能在她坟前,说着这些无用之话。
“我当真希望过去十六年,她至少是快乐的。”
云戮也见雪禅平平静静地诉说着,神色却是头一回所见的凄怆黯然。他忍不住轻抚着她的脸颊安慰道:“她会的。禅儿是个很好的徒弟,她应当很快乐。”
雪禅低着头道:“我望她下一世,能过上她最想要的日子,或许简单朴素便够,又或许富庶自由才行,但她一定值得最好最好的下一世。”
“禅儿想的,都会实现的。”云戮也的语气里带着疼惜,“你说上天不会辜负我,我就许愿让你心想事成。”
雪禅回握住他的手,却眉宇深锁,丝毫不见好转。
云戮也见状,轻叹着笑了笑,伸出食指轻点了下她精致的鼻尖,“好啦,你要开心点,你的师父才会安息。你的师父待你这么好,如何能希望禅儿为她难过呢?”
雪禅勉强点头,眼里仍有哀恸。
“只有你活得比从前更好,她才能放下心来,转世新生,拥有最好最好的下一世。”
雪禅抬头时,眼眸亮晶晶地折射着天边璀璨,黑瞳红雪,过目难忘。
她轻轻点着头,睫羽随之上下翻飞起伏。
师父去世时,她只觉得人固有一死,师父虽没有绵长寿命,死时也并未受过多苦楚,也算走得痛快。
那时师父说:“禅儿不必悲伤难过,若是往后一人孤独,便出谷去寻些朋友,若是过得惯了,便留在市井,热闹一生也好。”
雪禅听了直摇头:“我喜静不喜闹,师父是知道的。”
师父躺在榻上,费了力抬起手,最后一次摸了摸她这辈子最喜欢的人的长发。
她的爱徒已经及笄,也已武艺非凡,难寻对手。往后她去到江湖,应当难遇危险,也应当比现在更无束。
她花了十六年将一个襁褓里的女婴养成了这样冰雪倾世的绝世高手。她虽见不到少女驰骋江湖的模样了,但她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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