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儿要好好活下去。日后没了师父,出门一定要多穿几件衣裳,别冻着了。”她笑着道。

    眼里的少女坐在她身边,明亮动人,宛如被莹莹光丝包围,编织成一个柔光雾罩,覆于其身。

    那是她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她的徒儿已经长大成人,已经不再需要她这个师父了。

    于是她放心地离开了这个纷杂喧嚣的世间,结束了她仅有三十六年的短暂一生。

    她这一生,多数的喜悦,是因为这个孩子。她甚至感激她的亡兄和亡嫂,为她在世间多留了个伴。

    她想着下一世,也要做这孩子的师父,也要将她培养成一个不让世间任何须眉的女子,让她可以在这片天地间自由地择一地,成为她想成为的任何人。

    只是她大约会更温柔地待她,再少些严词厉色,再少些肃目苛责,让她觉得,她这师父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

    …………

    黄昏日落后,无名幽谷的夜色便逐渐浓郁起来。

    雪禅从后院的菜地里,挑了些长势喜人的蔬菜,将冬日腌好的腊肉一并炖锅煮了。

    两炷香后,云戮也端着热乎乎的砂锅,走到了院外的竹林里。雪禅已在石桌上摆好了碗筷,温了两杯陈年米酒桂花酿,静静坐在那处,聚精会神地仰望着漆黑夜空。

    “这天上有什么特别好看的?”云戮也小心放下砂锅,问道。

    雪禅目不转睛地答道,“今晚月亮旁边有颗极明亮的星星,和平日所见的,都不同。”

    她目光触及少年:“戮也可曾听过,人死后是会变成星星的?”

    云戮也摇头:“星云阁里,死伤不计其数,很少有人会说这些。但我记得禅儿在宛城县时说过,你并不相信精怪传说。”

    “从前是不信。但眼下才发现,神话故事虽然虚无缥缈,却也只是人们用力活下去的企盼罢了。他们将念想寄托在虚无的故事里,得以勇敢地存活在残酷凡尘中。

    “倘若勇气以执念而生,他们不过是想活得不那么痛苦吧。”雪禅看着星星,无奈地笑笑,“思念一个人太过苦痛,但若所爱之人、所念之人,肉身已逝,无法相伴左右,却还会化作星星,在天上遥遥望着我们……”

    她收回眼神,看着云戮也道:“如此,不是很美吗?”

    “禅儿。”少年明白她的感伤,却也无能为力,故而见到她盛满悲情的眼眸更加心疼,“那些故事可以是真实的。”

    云戮也望着她,神色凝重:“曾经未来所有爱过我们,被我们爱着的人,应当都希望我们好好活着,快乐无忧地活着。如果他们化作了星星,在天上看着他们所爱之人沉沦悲情,又如何能安心?

    “所以我们要活得更好,好到让他们安安心心地投胎转世,不再有所顾忌地完结这一生。”

    云戮也虽说得通明敞亮,心底却实在清楚,放下一个人,何等难处。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逝去了,便必须用漫长一世惦记偿还,这大约,是上辈子欠下的债。

    也因此,他哪里舍得少女承受这些?

    雪禅笑了笑,隔着缓缓上升的热气,举着酒杯朝他道,“我们也应该更珍惜眼前之人才对。”

    她从来都比他所想的,更勇敢。

    杯盏相撞,发出泠泠声响,清脆悦耳,一遍遍地回荡在寂静了一个多月的深谷里。遮月之云渐散,零碎金银便扬扬洒洒地落了满地,遮下了几许愁伤。

    “戮也,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时,你送我的泥人吗?”雪禅放下手中筷箸,眸子里带着水泽之光,问他。

    “记得。”云戮也盯着她。月光为她覆上了一层绮丽华裳,其一举一动显得更为温婉动人。

    雪禅从身后束腰里拿出了两个小泥人,一个弹琴,一个舞剑。

    “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一直带在身上。”她拿着弹琴的女泥人伸手递给云戮也:“但如今我想送还你一个。”

    云戮也毫不犹豫地接下,过了会儿,才似想起什么一般,问道:“这是?”

    “这是信物。”雪禅不假思索地回道。

    “定情信物?”云戮也见她敛着笑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揶揄。

    雪禅认真思索了下,方才颔首回道:“也可以是定情信物。”

    “所以原本不是?”云戮也单手支着下颚,眸中凝着笑意,等她的答案。

    雪禅摇头:“我原本只是感谢泥人让我们再次相遇,仅此而已。不过你若想当它们是定情信物,也可以。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也说得过去。”

    “但禅儿却拿我的礼物,转送给我,可是敷衍了些?”云戮也抬着下巴打趣道。

    “如此一说,确实有些不妥……”雪禅沉吟一刹,朝他伸手道,“那你且还给我,容我再想想。”

    “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的道理?”云戮也攥着手中泥人摩挲道,“你想好了再送我别的便是。”

    “戮也比从前,倒是狡猾了很多。”雪禅喝了口酒,“你从前可没这么贪心。”

    “你忘了,你以前可是夸过我机灵的。”云戮也见她转着眼睛回想思索,便提醒道,“去宛城县的路上……”

    雪禅迅速接话:“你用石头捉鱼。”

    她瞧着少年星眸,不知不觉,竟已沦陷许久。

    二人相视一笑。唇畔旖旎,令星月黯淡。

    “你看,我记得的。”雪禅难得放下介虑淡漠,语气里带着一丝矜骄,“禅儿记性很好的。”

    云戮也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额角,所触之肤,被晚风吹得温凉,却在他指尖下卷起丝丝炽热。

    “禅儿样样都好。”他笑着夸道。

    雪禅眼里闪着零星醉意:“样样都好的禅儿,是何时被你喜欢上的?”

    “仔细回想起来,应该是被派杀杨远萧前辈的时候。”

    “那不是第一次见我吗?”雪禅惊诧。

    云戮也颔首。

    “可那时,你尚不认识我。”雪禅疑惑道。

    “我不认识你,但一见到你,我就心绪不宁,血渊共生感应,引得筋脉不畅,心烦气躁。”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但那时我不知,我原来那样欢喜着你。”

    他抬起头,双眸澄澈清明:“欢喜到,只要见到你,就觉得不难受了。所以江州城里,我一直跟着你,总觉得世间只有你,才能平息血渊之痛。”

    云戮也兀自低头笑起来:“我的直觉竟这样准。”

    “你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怕此事让你烦心忧虑,如果那样,反而辜负了我的心意。”

    雪禅感慨地笑了起来,拿着酒杯和云戮也置于桌上的杯盏碰了碰,一饮而尽。

    她知道他的深情厚谊,她半点辜负不起。

    “能拥有你的喜欢,三生有幸。”雪禅垂眸,低声道了一句。

    “这话理应由我来说。”云戮也抬手将她唇角淌下的酒渍拭尽,笑道。

    雪禅不知道,这十八年来,她是他唯一觉得岁月可盼的因由。

    倘若世间无她,云戮也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原来也可以有所期盼地活着。

    雪禅握着他的手,认真道:“往后都有我。”

    正如黄泉路引里,他曾对她道,往后都有他。

    他们一次次交换着承诺,盼一个无忧未来,携手天下。

    未来或许险恶艰难,却因着彼此存在,无所畏惧,奋不顾身。

    用完晚膳,二人收着碗筷,谈笑风生。两个不爱言语,极高傲冷漠之人,竟也能滔滔不绝,相谈甚欢。

    很久之后雪禅才明白,此乃上天注定的缘,躲不掉,避不开,只得生生受着,毫无反抗余地地全盘接下。

    雪禅收拾完庖厨时,已约莫亥时,当空明月,旁边点着璀璨繁星。

    她走至草屋卧房门前,转身对着身后的云戮也,愁眉道:“我突然想起一事。”

    “你说。”

    “我和师父一向是住在一屋的。”雪禅顿了顿,犯难道,“所以我们只盖了一间寝室。”

    她又道,像是难以启齿:“所以今晚得委屈你,只能将就着和我睡一屋了。”

    云戮也听着这话,觉出些微怪异。顾及女子名节自尊,此话照理应由男子来说。

    倒是他狭隘了,他面前站着的少女,不同于世间之人,从不谙世俗惯例,便不可以常理度之。

    他伸手点着雪禅的玲珑鼻尖,轻笑道:“禅儿不觉得委屈便好。”

    可雪禅皱着张脸:“你是我邀请来的客人,而我却连一间客房都腾不出来。若以待客之道论之,是我照顾不周,唐突了。”

    “那就别把我当客人。”云戮也安抚着,换了个轻松些的语气,“你方才送了我定情信物,这么快就想同我撇清关系了?”

    他见雪禅沉默不答,便又问道:“于客人而言,或许照顾不周,但客人和恋人之间,应该是不同的吧?”

    雪禅点着头。

    “那我又怎么会责怪你呢?”他看着她自责的模样,越发不舍,便将语气放得更为轻柔和缓。

    “我知道你不会。”雪禅道。

    云戮也握着她的双肩,轻声道:“你让我来依赖你,可有想过,我也是可以依靠的?你以前不曾顾虑这些,而我的存在,岂能成为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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