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每日小吵小闹不断,一高一矮,一长一幼,瞧着倒也和乐。
只是时日一长,和尚渐渐忘了此一行的初衷,一味地将身边小丫头纵得越发乖张执拗,乐此不疲地与她拌嘴吵闹。
闹得凶了,便沉着脸让小丫头面壁思过,手抄经书,念经打坐。
可雪暮天性桀骜难驯,又岂会如他所愿静坐理佛?
于是,无数客栈中都曾有过这样一幕:正胡乱在宣纸上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的小丫头,忽然“噌”地站起身,将狼毫一甩,拍着桌子气狠狠道:“和尚,我不写了!”
桌边闭眼打坐的和尚微微睁眸,睨着她,毫无情绪道:“行,那今日的午膳晚膳都与施主无缘了。”
“你说什么?!”小丫头指着他光溜溜的脑袋,气得咬牙切齿,“我也是有脾气的!”
“嗯,看出来了。”和尚淡淡应了一声。
小丫头瞪了他半晌,无果,只好瘪着嘴,气闷道:“你说,除了抄佛经,还有什么办法?”
和尚抬眸,略有不解:“何意?”
小丫头不耐,但也解释道:“办法呀!我不想抄写佛经,你得想个别的办法惩罚我!”
和尚轻笑,原先郁结于心的情绪早已不再:“可知道错了?以后还要在大街上追着马匹乱跑吗?”
“不跑了!”小丫头气呼呼地摇着头,面带不甘,“但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今日所受之罚,总有一天,连本带利,我都会讨回来!”
“莫要食言,和尚等着你。”
和尚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越发水灵跳脱的小丫头,悄无声息地将其面容神情刻于灵台,可眸中却有难以察觉的哀恸一瞬即逝。
天下从无不散的筵席。
这筵席一旦开场,便已注定了分离之日。
那日来得虽不快,却十分突然。
天觉收到寺中急信时,雪暮正半卧酣睡。
窗外大雪纷飞,铺天盖地,扬扬洒洒地坠落,突如其来地闯进人间大地。
雪暮醒时,尚且迷糊,以至于天觉的言语落入耳中后,也仅是下意识地应声作答。
天觉望着她的惺忪睡眼,蹙着眉无奈摇头,不忍苛责。
少顷,雪止,人间湿润,却未有积雪停留,皆化作水汽,渐渐消散。毫无征兆的落雪仿似世间黄粱一梦,留不下半点痕迹。
恢复清明的雪暮,抓着天觉的衣袍,哭得一张粉嫩小脸皱巴巴的,哭声似震耳雷鸣,连绵不绝,吵得酒家老板不住地抱怨。
天觉拿了张帕子轻轻替她拭去泪水,拍着后背轻声哄她:“我已在外云游多年,若非师兄病情危急,师父不会让我回去的。你看,和尚也有事要做,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你这么个小丫头,大好年华才刚刚开始,何苦跟着我一个和尚瞎胡闹?”
雪暮紧紧捂着耳朵,大声叫嚷:“我不听!就不听!”
“掩耳盗铃不管用,接下来的话,你必须谨记于心。”天觉的笑容带着一丝难解惆怅,继续道,“小雪暮,你虽重伤已愈,但到底落下了病根。我知你酷爱习武,可从今往后,切记莫要动武。我不在你身边,无人管着你,便只能自己管好自己,明白吗?
“天冷了要多添衣物,绝不可贪凉踢被。你气虚体寒,平日记得多喝姜汤。睡不着时,便依着我教过你的法子,泡蜂蜜甘菊茶。若暑天难熬,便煮绿豆百合汤加蜂蜜薄荷,午间可用一碗,切莫贪食。我留给你的银钱,足够花上几十年了,你尽量寻一处偏僻之地安家,少出门走动。”
雪暮止了哭声,眼眸通红,并未应答,只问道:“和尚,我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天觉默了默,终是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道:“和尚还欠着你一堆债呢,终归要还给你的。”
“当真?”雪暮眨着艳红发亮的眸子,半信半疑地问道。
天觉颔首:“出家人不打诳语。”
先前天觉收到师门书信后,便以“雪暮”二字,为今后之路算了一卦。
他虽多年不曾摆弄命理,一心沉浸医术,可在此刻,却迫切地想窥知天机一二,想看看能否将小雪暮平安留在身边。
此卦大凶,言曰:“酒家浴火,归入尘埃”,乃下下卦。
卦象所示:若将雪暮安置于身旁,必遇凶险烈焰,避无可避,直至燃尽酒家,众人皆亡。
天觉的奇门遁甲之术并不精湛,甚至时常出错,引出笑料不断,被同门奚弄调侃。
但眼下,他望着桌前清晰的卦象,握着拳不敢冒险。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难以狠下心将小丫头卷入这无妄之灾中,即使卦象成真之率,微乎其微。
于是分袂在所难免。
天觉离开时,并无珍重道别,仅有絮絮叨叨的关照嘱托。
雪暮挥着小手,不耐地打断他:“和尚,别说了,我耳朵疼。总之你一日不来寻我,我一日不会遂了你的心意好好过。你若打算以后不再寻我,那自此刻起,就全当我死了吧。”
天觉蹙眉,曲着食指敲上雪暮的脑门,气道:“说什么浑话?若被我发现你不听话,你做好准备抄经书一千遍,决不轻饶。”
说罢,他摆了摆长袖,翻身上马,留下个愤懑的背影给雪暮,不再多言。
那背影逐渐淡出雪暮的视线,匿于山霭尘世,却也绝情地将小丫头一双亮闪闪的明眸打湿,淅淅沥沥地下起薄雨。
世间许诺,大多经不起推敲,更抵不住岁月冲刷,最终成了寥寥空想,却也被哀者珍藏于心底,时时惦记,独自苦咽。
呼啸寒风中,雪暮背着沉重的包袱,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在苍茫山间,眸中冷冽孤寂,似不畏严寒,不惧艰险。
天觉走后,便再无人不厌其烦地纵着她,耳边习以为常的唠叨忽被寒风代替,倒也令她沉静了几分。
雪暮原先并不骄纵,只是除了失踪已久的兄长外,便不曾有人如天觉那般待她。
这一路,追杀她的人数不胜数,掏心掏肺待她的,便只有个絮叨和尚。
她沉溺在那张无奈笑颜里,生怕空梦一场,日夜不安,便佯装无法无天,顽劣不堪,试图踩住天觉的底线,引他恼羞成怒。
到那时,她便可以轻声安慰自己:看呐,世间并无人肯真心待你,你也不必沉溺其中,一笑付之便罢。
也不知是否因佛祖慈悲,那和尚即便被气急了,也不过罚她抄几遍经书,打一炷香的坐,从无谩骂苛待,比她亲兄长还温和许多。
正因如此,离别愁绪更难挣脱。
雪暮依着她的临别所言,并不用心地照看身体,招致小病不断。她独自卧病在床时,总睁着那双剪水明眸,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不禁暗想:若她真一命呜呼,那和尚得知后,会否自责几句?
她不敢细究,只好浑浑噩噩地活着。
亲人总在离她而去,这世间于她而言,本无眷恋。
直到兄长再次找到她时,他怀里抱着个雪玉粉嫩的奶娃娃,身旁站着个琼姿花貌的姑娘笑着对她道:“雪暮漂亮又善良,以后一定会是世间最好的姑姑。”
雪暮望着那姑娘,愣愣地点头。
她心想:老天待她还算用心,知她时日难熬,心中怨念妄想不断,便给她送来了一个家。
但很快,在她尚未从这场温馨和乐的亲情里疗愈完伤口,一场灾事便将她与兄嫂分隔阴阳两端。
她从此隐居无名幽谷,不问世事,将所有心力放至小雪禅身上。
雪暮望着恬静寡言的小女孩,唇边缺失多年的笑容,终于费力地爬了回来。
她不再期待一个絮叨和尚的出现,也渐渐走出了悲戚不安。
小雪禅乖巧听话,聪颖剔透,雪暮十分骄傲。
她随之发现,早已心无所向的日子竟变得有滋有味,月圆花好。
这世上,无论谁缺少谁,都能好好过,她也不例外。若说那茶饭不思,哀伤难忍的时节,大抵因岁月洗礼来得迟了些,便成了一场试炼。所幸她熬了过去,不再流连悲情。
只是当年的重伤,到底伤了根骨基础,加之对自己身体的怠慢,雪暮熬至雪禅十六岁时,终于放下一切现世过往,寻她的兄嫂去了。
这些,天觉通通不知。
他回了寺中,日日守着重病不醒的师兄。
这一守,便守了二十年。
他也总念着小雪暮的境况,只是每每望向床榻之人,便无法决绝地拂袖离去。天觉用尽了各种正统医术、偏门医法,却对天一的病症毫无作用,不见起色。
天一醒来时,天觉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早已爬上褶皱、不负容光的面庞,时隔二十年,再次由衷展颜。
许是长梦恍惚,醒后的天一并无欣喜,反倒魂不守舍地对天觉道:“辛苦你了,师兄对不住你。你不必再管我,这么多年已耽误了你太多。”
天觉摇头笑道:“我从不后悔。”
“听师兄的。”天一对他道,“去你想去的地方,找你想找的人,你的命数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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