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与天觉相反,天一的命理之术一绝,他的无心之言,总能断尽天命,从无人敢轻视。
天觉本就心不在此,虽身居佛门,这心却从未清净过。
如此一来,他便早早别了师长,再次踏入纷杂凡世。
此一行,单为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天觉寻了雪暮两三月,迈过无数地,见了无数人,却一无所获。
他从未放弃过寻她的希望,正如她曾经所言,天大地大,还有许多好吃的,她尚未尝过,又怎舍得蜗居一方。
每每思及此处,天觉总忍不住轻笑:想来那小丫头大约正躲在哪处酒楼里,不顾形象地胡吃海塞。因而他也专挑着各地有名酒家,寻着那个小小身影。
可如今,雪暮的侄女徒弟却对他说,她已不在人世,去了他无法寻到之处。
是了,在他离开她之后,便已见过了她用了化名的亲兄嫂,还为她尚未出世的小侄女寻到了那颗绮罗草种。
他们的缘,大约真如师兄所言,是命里注定,是前世的业力羁绊。
客栈里的老和尚心不在焉地晃动着手中杯盏,眼眶里的泪珠簌簌滚落至杯中,竟也毫无察觉。
雪禅见他倏然悲情满面,便唤了他一声,出言宽慰道:“人固有一死,前辈不必难过,况且师父她离世时,并不痛苦。”
“并不痛苦吗?”天觉哑着声开口,失魂落魄地重复着。
雪禅点头:“师父身体本就不好,听闻是年少时重伤所致,不过她一向不放在心上,心态极其乐观。”
“是吗?”天觉弯唇而笑,却不住落泪,“倒是她该有的样子。”
雪禅见他越发哀伤,面色担忧道:“前辈别难过,师父这么好,一定在天上守护着我们。她若知道我们为她难过了,会不高兴的。她活着时很快乐,去了天上,理当更快乐无忧才是。”
天觉并未应声,只是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天际。
他这个出家人,依旧打了诳语,骗的是天底下最桀骜不羁的小丫头。
当年离别时,他气愤地驾马而去,一句珍重道别都未留下。本打算让雪暮思过反省,谨言慎行,却不成想,这一别,竟成了诀别。
如今,他后悔了,悔不当初,却为时已晚,再无转圜余地。
“雪暮……她……葬于何处?”天觉回首,白着面色问雪禅。
“在无名谷。前辈若想去看师父,我们等戮也回来便走。”
“好。”天觉笑笑,难得话少。
他尚未出家前,心中便有一桩根深蒂固的执念心事难以拔除。他既无力挣脱,也无法释怀。
他寻遍天下万事万物,为求一个解法,却始终被那莫名的愁伤所扰,不曾有所结果。
后经人指点,遁入空门,拜高僧为师,也恪守了多年清规戒律,苦心孤诣地想求佛陀指点度化,从而开悟释然。
可年年月月,日复一日的苦修磨砺,不知为何,令他更为烦躁困扰,忧心不安,如同生来心间便有所缺失,一切挣扎徒劳无益。
天觉不甘,只得放下身段,央求师兄为他卜上一卦,寻找出路。
布卦推命完毕,天一攥着佛珠的手微顿,睫羽轻颤,恍惚呢喃:“原是你欠她的,那这一世,便去还吧。”
“欠谁?欠了什么?需如何还?”天觉急切问道。
“离开此处,跟着心走,你遇见她时,自会明白一切。”
几年后,暂别师门、在外游历的天觉途径一处偏僻村庄,在路边偶然碰见了一个浑身带血,倒地不起的小丫头。
不知为何,他心下抽痛难忍,仿若骨刺针扎,连呼吸都显出困难。
他抱着昏迷不醒,遍体鳞伤的小雪暮,眸底湿润,唇角微蜷:“终于寻到你了。”
…………
次日傍晚,客栈内,天觉按时给雪禅送去了当天的第二顿药膳后,与之闲聊了许久,将心中难缓哀愁从面上掩去后,方才阖上房门,看了眼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碗,不禁啧啧感叹:时过境迁,那小子竟会与小丫头的侄女结缘成双,倒是便宜了他。
天觉步伐轻盈地下了楼,状似乐颠颠地问小二要了五壶烈酒,试图一醉方休。谁知他刚坐下不久,椅子尚未焐热,眼角余光略略划过大门处,所见人影令其满目震惊。
天觉三步并作两步走,一把搀扶住身形虚晃,脚步踉跄的少年,担忧问道:“你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不应该是你将别人打成重伤吗?别以为我不知道血渊的力量。”
云戮也唇角微微一扯,未有反驳,只从沾血衣襟里拿出温热的绮罗草交予他:“这草不好取,若非如此,他们不会心甘情愿交给我。”
天觉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你这傻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去偷、去抢、去讹他们呢?”
不待云戮也作答,他又默默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唉,不知变通的孩子,很难在这世道存活的。”
云戮也终于懂得了雪禅平日里对他的感受:无可奈何,无言以对。
他想起先前同雪禅玩笑,也说要将绮罗草明偷暗抢地夺来,可当真身处那一刻时,他不知是想为养育他的星云阁赎罪,亦或是惩罚自己害了雪禅,故而心甘情愿地抗下了所有罪责。
“禅儿这几日如何了?可有不适?可还开心?”云戮也问道,声音沙哑。
“饭香梦甜,开心得不得了,”天觉瞟了他一眼,对着他满身污泥血渍有些嫌弃道,“你还是先想想,一会儿怎么用这副尊荣同她交代吧。”
云戮也缄默片刻,蹙眉道:“不好交代。还是不见她了,见了只能让她徒增烦恼。”
“你忍得住不见?”天觉轻嗤了一声,眯着眼问道,“三日不见,可有度日如年之感?”
云戮也身形一颤,垂眸点了点头,诚实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欺我。”
长睫覆盖下的墨瞳泛着盈盈水光,如九天银河高挂夜幕,倾泻滚落,映出人间炊烟,闲袅摇曳。
天觉本想替云戮也处理好伤口,接好右手臂的断骨后,再去替雪禅煎药,可少年刚踏入厢房,便转身阖上房门,将人拒之门外,颇有种卸磨杀驴的意味。
天觉瞧着紧闭的房门,不可置信道:“小子,你这是何意?”
“前辈先去照顾禅儿吧,我换身衣裳便来。”
房门纹丝不动,天觉忍不住朝前踢了一脚,咬牙道:“你这过河拆桥的速度也忒快了,我还没替小姑娘煎药呢,你也不怕我生气了给她下毒?”
房门内外皆静了片刻后,房中传出闷闷的一声:“怕。”
“那你还这么对我?”天觉瞪着双眼,“尊老爱幼懂吗?把长辈拒之门外,可不是个好孩子该干的事,更何况,你还求着我救命呢!”
房里渐有衣物摩挲的细碎声响。
“是晚辈的错,但我知晓前辈大度明理,公正无私,绝不会迁怒禅儿。”
天觉不禁夸,闻言后,面上怒色便消。他抬着眉,额间褶皱荡漾,轻哼了一声:“油嘴滑舌的臭小子,我可得让小姑娘多长点心,不能彻底栽你手里。”
房内的云戮也避开身上伤口,小心换着衣物,虽偶尔因肌肉牵拉伤处,惹出痛感,但眸中始终凝着细碎笑意,不住轻笑,谁栽在谁手里,还重要吗?
他们早已私定终身,即便未合理法,尚未有三媒六聘作证,却能默契又执着地将对方放入生命里,生死相依。若执意将这份情感对比出高下长短,反倒是种亵渎怠慢。
云戮也伤重,天觉一眼即知其危急状况。先说他的右手骨折了已有几日,再不接上,迟早得废。其腑脏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不易多动,需静养些时日,而外伤遍体更是不计其数。
最终云戮也愣是被天觉严词厉色地压着接好了断臂,服下了几颗珍贵丹药,才吊着绷带迫不及待地往雪禅厢房处跑。离开之前,还不忘理好衣裳,对着铜镜细细洗漱了一番,确认除了断臂以外,并无伤痕外露。
天觉望着桌上一堆沾血细布,无奈地摇了摇头。
绮罗草入药熬汤,需时刻注意火候。药汤既不能沸腾过度,又不可平静无波,还需以竹勺不断搅拌,直至粘稠凝固,再用冰块冷冻结霜,撒上一层白术碎屑,继续以火炙烤,反复三次,方能发挥最大药性。
这些步骤委实磨人。
天觉只好寸步不离地在膳房里待了两个时辰,时不时唉声叹气,摇头晃脑地感慨:人各有命,判若天渊,别人有小姑娘宠,他的小丫头却将他狠心抛弃,留他一个孤寡老和尚在世间承受这般折磨。大约是他自作自受,老天明鉴,替她叫屈。
雪禅正于房中打坐。天觉关照她闲时可继续修习饕餮心法,如此,内力虽有消耗,体质也能被暂时巩固。
她便依言每日运功打坐,从不懈怠,乖巧得让天觉怀疑:被那小丫头养大的孩子能这般听话,大约也算长歪的另一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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