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风时静静听着云戮也的控诉,好整以暇地扫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你是说雪禅姑娘吧,她还好吗?”
云戮也见他气定神闲,道貌岸然,顿觉好笑:“拜你所赐,寿比天齐!”
“是吗?”风时举杯呷了一口茶,优哉游哉地将另一杯热茶递给他。
在他挥袖抬手的那一瞬,云戮也清晰地感知到一股庞然气流风卷残云般地冲他直面劈来。
他下意识迅速地侧身一闪,便闻得身后一声巨响,两扇殿门随之轰然倒塌,齐齐坠落地面碎成齑粉。
半空纷扬的尘沙秽物被狂猛秋风裹挟着散射进殿中,速度并未放缓分毫,反倒如利剑般在空气里横冲直撞,将墙梁桌椅刻出无数道密密麻麻的创口,俱入木三分。
为了不被波及,云戮也不得不四处闪躲,似疾风掠影不停地急窜游走,翻滚打转,虽毫发无伤,可到底狼狈。
瑾樆殿内,除了风时所在的一桌一椅及其吃食竹简,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无一完好之物。
扬尘似乎不知疲倦,滔滔不息地席卷分散,再聚合炸裂,若照此情景源源不绝地发展下去,不稍片刻,整座殿堂必会归入尘埃。
抬眸时,满目疮痍狼藉,风时不为所动,兀自托着茶碗,神色自若地用茶盖将杯中浮叶轻轻刮走,细细啜饮,旁若无人,怡然自得。
半盏茶饮毕,方才慢悠悠地放下杯盏,随意一甩衣袖,指间轻弹的瞬间,渺茫如刺的漫空尘埃骤然停滞,似被无形气流团团围困,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一颗颗固定于空中,无法动弹。
风时朝上轻点拇指,尘埃立即顺从地落入地面,安如磐石,瞧着分外乖巧。
“坐吧。”风时抬了抬下巴,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朝云戮也道。
后者额前已被镀上一层不起眼的薄汗,微挑的唇角带着些许不屑讥诮,隐隐透出少年人的狂傲不羁:“我此番前来并非想同你侃家常。”
闻言,风时望向他的双眼竟染上了几分兴味:“当了你十八年的师父,倒是头一回见你这副模样。”
他满意地点评道:“比起以往不苟言笑的样子,生动了许多。”
“有时我不知,你让我唤你一声‘师父’,究竟是为了明面上惺惺作态的江湖道义,还是为了跨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云戮也立于原处,不禁揶揄。
“我也不知道。”风时的脸上难得显出了迷茫,但只一刹,便又隐于如常笑容中。
云戮也无意再与他周旋,收起面上的讽刺,开门见山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皆可。我只要朝生暮死的解药。”
风时并不接话,只自顾自感慨道:“这是你头一遭长时间离开星云阁,原以为你会懈怠练功,可方才一见,武功倒没退步。
“不过你心里应当清楚,以你的功力,根本无法完全接下我的招数,更别谈与我抗衡。
“若非我有意放水,刚在那一招就能要了你的命。所以趁着自己还有些价值,你何不选择继续留在星云阁,安生度日?
“至于那位雪禅姑娘……”风时轻轻哼笑一声,轻蔑道,“一个将死之人,你不如忘了她,何必非得搭上自己的性命与我作对呢?”
本就不是个温吞性子,听了半晌不知所谓的劝诫,云戮也早已没了耐心,抬脚掀翻了风时面前的案几,咣当一声四分五裂,茶水点心立刻撒了一地。
“不愿交出解药便罢,但血渊这东西,你恐怕也无法拿去救一个死人了。”
云戮也记得,雪禅曾提过,瑾樆殿内有尸骨气;而云枝曾说,风时是要拿血渊续一个人的命。
他在此处观测了几个日夜,风时的气息每日总有几段时间凭空消失在殿内,许久之后又会重回殿堂,但间隔前后,从未有人出过瑾樆殿,想来是去暗格中见那具尸体了。
于是他将二人的话略一联想,便估摸出了这样一个可能。
本也是一种猜测,说出口不过想试探风时一番,若误打误撞被他猜中,那正巧用来威胁风时,换取朝生暮死的解药。
云戮也静静看着风时,面上情绪不显,心下却有些忐忑焦灼,生怕这条活路被自己的一言所测堵死。
那话一落,风时一贯的气定神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眼里啐着毒的恼怒愤恨。
云戮也见状,稍稍松了口气,万幸猜对了。
那口气尚未完全吞入腹中,风时便一挥衣袖,腾空而起,周遭立刻聚拢了成千上万个气团,紧密缝合成一堵气墙,其上缀着削铁如泥的尖刺,铺天盖地地朝云戮也袭去。
少年稍一向后倾身,单脚悬空划出半圆弧度,似新月弯刀,又旋身一转,带出圆润光圈,如飞镖破空抵着弯刀,只一霎便将针墙劈成两半,切口十分工整。
星奔电迈地向前掠去,气针擦身而过,刺断的几缕发丝慢慢悠悠地晃荡,对比云戮也魑魅般的身影,仿若凝固于风。
“这招‘冰壶秋月’还是我教的。”风时拢起衣袖,淡淡开口,声音舒绎雹散。
“那具死尸也懂这一招吗?”云戮也不甘示弱地唇齿相讥,出招未有半分迟疑,只是神情带上了凛冽寒涩。
他左手凝着力道将汇于右臂的内力从肩膀推至掌心,用了五成力朝风时打出一掌。
随即落至其身后,避开风时身边能断骨削肉的气流旋涡,又将三成力的掌风赠予其后背心窝。
稍一下腰,他顺势捡起地上断木,眯着眸子踩着顶梁柱跃至房顶,试图趁风时防御前后之际,自上攻下。
单论强攻,云戮也对上风时,近乎毫无胜算,内力招式皆不及后者深厚坚精,只能以略占上风的速度优势讨巧地自保。
除开眼里显而易见的无名孽火,风时面不改色地悬于原处,对少年的出招毫无闪躲,甚是悠哉地抬手凝气。
他随风舞动的衣袂将云戮也的两掌力道柔化,转换为一股锋利罡气,向四周逸散。
所过之处,千疮百孔,断壁残垣。
云戮也略显踉跄地落在风时面前,一袭白衣沾着斑斑血迹,一侧嘴角淌过红艳艳的血水,另一侧微微抬高一二,勾勒出桀骜不恭的笑容。
他受了很重的内伤。
“你用血渊行违天逆理之事,一路害了多少人命,上天自会与你清账。我既已连累禅儿受你毒害,自不会介意拖着你所在意的血渊上路。只不过,你又得等上另一个十八年,兴许更久,才能有一线希望替人续命。”
话音未止,云戮也便调动自身气血,开始冲破各处筋脉。
他在以命相胁,赌风时心中那具死尸的分量,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命是他无法操控的变数。
一旦他身亡,血渊势必随之凋零。而距离整十八年的内力膨胀,还剩几月之久,如今血渊的力量远无法到达风时所求的至高之力,用以偷天改命,故而为了那具死尸,风时必然会同他交易,交出解药换取血渊平安。
站在云戮也面前的星云阁阁主,眼中的愤恨多了一层看不明晰的波动。
他双眸黯然,须臾后,恍惚舒眉。
“那便如你所愿。”
…………
云戮也离开无名谷的头几日,虽饭食丰足,汤药依旧,耳边伴有老和尚絮絮不断的唠嗑,雪禅却总有些心神不宁的混沌感。
懒散坐于院中的天觉,远远瞧了一眼山壁前的灰白墓碑,收回目光时,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若有所思。
他每日按时替雪禅把脉煎药,反复叮咛,毫不含糊。
但那小姑娘日复一日对着卷帘发呆,总有种“山回路转不见君”“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意味,天觉也不知该如何劝导。
雪禅正独自坐于长桌前,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案台上的书卷,视线在笔架与卷帘间来回打转,指尖捻着的书页早已褶皱不堪。
她犹记得,少年离开时故作轻松,言语却格外慎重的模样。
他眉眼含笑:“我不在的日子,禅儿要照顾好自己。你只管吃喝玩乐,悦目娱心,余下的琐事只管使唤差遣前辈,拿他取乐也无碍。总之,三千世界,禅儿要将自己放在第一位。”
不远处的天觉吹胡子瞪眼,但到底没吱声反对。
雪禅依言颔首,未有多余缠挽,便送别了少年,将自己心底莫名的不安压制得彻底。
既是压制,就总有卷土重来之时。
雪禅放下手中书卷,撩开窗前卷帘,朝外低低望去,迷离茫然的眼神蓦然变得尖锐戒备。
她指尖夹着一根银针,朝空中轻掷,遥远苍穹间便有一黑点直直坠落,犹如一团被污秽裹挟的黑雾带着致命之灾,从天阙降于人间。
…………
天觉多年来未下过厨,前有清缘寺供食充裕,后有救治病患施斋谢恩,加之贪图四海美食,口福不断。
如今云戮也一走,他千年一遇地入了庖厨,凭借以往作为食客的经验和儿时尚算娴熟的厨艺,倒也能装模作样地端出去几盘佳肴充充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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