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净了双手,趁着饭菜尚热,四周空无一人,天觉悄悄伸手拣了几块肥腻肉片往嘴里塞,一脸满足欣悦。

    雪禅从屋外踏进来,手中攥着张从鹰隼身上取下的信纸,双眉紧锁,唇瓣微抿,面容严肃冷冽。

    天觉头一回见她如此神情,不禁一愣,擦着手,思考着如何开口。

    雪禅并未给他机会,只将信纸往桌上一拍,吸着气压下愠怒焦急,坚定道:“戮也出事了,我要去星云阁。”

    天觉半张了张嘴,一时无言,瞥了一眼信纸后,眉头拧得极深,扯着嗓子,忍不住大骂。

    “风时这挨天杀的奸顽老匹夫!贼眉鼠眼、六亲不认的短命货!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那信纸上浓墨横姿,铁画银钩——

    “云戮也半死不活,寿数在你。”

    良久,天觉定了定神,终于冷静下来,也知此事凶险,出言提醒道:“风时这信可没安好心。你可要做好打算,你若一去,你们二人或许再无可能离开星云阁。”

    或许真要命丧囹圄。

    “我命不久矣。”雪禅淡然敛眸,“终归一死,何故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天觉怔了怔,觉得此言十分耳熟。

    昔日,雪禅父母为了万户欢颜,义无反顾,如今虽没了这层泯然大义,他们的孩子却仍旧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他声音泛着凄凉,含糊低喃:“何故如此,明明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啊。”

    “不一定会有事。”雪禅见他情绪低落,出言安慰道,“眼下摸不准风时的想法,也不知这信息真假几分,只是我见这寥寥数字,无法坐视不理。也许是戮也以命相搏,真出了事,又或者风时捏准了我的心思,故意设了个圈套……”

    “那你还去?”天觉抬头打断她。

    “那我也要去。”雪禅缓声,斩钉截铁。

    同那日服下朝生暮死的选择一致,她向来从一而终,喜好圆满。

    …………

    【星云阁·赤炎回廊】

    风时缓步走在漆黑一片的空间里,双手稳稳抱着一名毫无气息的黄衣女子。

    他面带一缕明媚微笑,从心头溢至眼底,与黑暗背道而驰。

    岁月漫长,孤独寂寥,所幸总有终结之日,那必将如登春台,满目青山。

    云戮也用命要挟他交出解药。可风时平素最恨旁人威胁他,因此加快了速度,试图在血渊十八年期满前,用外力催动逼迫体外母蛊提前达至力量巅峰,汲取耗尽其子蛊之力,供他所用。

    如此,云戮也的生死便与风时再无任何挂碍牵绊。

    而他小师妹的悠长梦魇,也将因此提前结束。

    风时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女子放于一处干燥石岩上,将她面额两侧的发丝轻轻拨开,仔细为其理好外裳裙摆,一举一动盛着眷恋思念,又携有期待喜悦。

    他从宽大衣袂里取出一个浅松绿琉璃瓶,晶莹剔透的瓶身内正有不明物体移动流转,毫无规律。

    仔细一瞧,便可见无数散着红光的细长之物蠕动缠绕,光晕随之撒出半透瓶壁,向外四散成一个熠熠生辉的光团。

    只是那红绿相织、晦暗交错的模样,多少有些邪肆诡异,令人望而生畏。

    这望而生畏之人自然不会是星云阁阁主。

    他仅是神情淡漠地扫了一眼瓶身,便以内力催动身前气流,结成气阵,将其固定在了半空中。

    而瓶中那团艳艳红光仿若被惊醒般猝然闪亮炫目,光可鉴人,甚至将常年伸手不见五指的回廊照出一块明丽。

    此处空旷无垠,向上瞧不见梁檐砖瓦,向下则是以尸首血肉堆积腐化成的绵软胶质,腥臭四溢。

    看似空无一人的回廊,早已祭奠了过多孩童的一生,以及目前唯一活着的少年的痛苦过往。

    风时的面庞被红光映得古怪莫测,他指尖凝着一簇无形真气,稍一晃动便缠至琉璃瓶周身,将其环绕紧覆。

    弹指间,瓶内光团闪烁不停,急骤匆促。

    光亮随时间推移越发强盛,令回廊通明的一刻,此寂静之地陡然爆出一声砰朗,琉璃瓶瞬时碎裂成沙。

    那光团仿若脱离了束缚,拼命扭转升腾,却在风时抬手轻指的一刻,极为乖巧地落在他视线的正前方。

    光团随即崩开一条裂缝,从中引出几根细丝直刺风时眉心。

    细丝越发密集,拧成一股光绳源源不断地没入风时体内。

    对面的光团则循序渐进地暗淡微弱,连血红的光晕也变至粉樱淡红,直至消失殆尽。

    风时睁开神采奕奕的双眸,脸上红晕因内力饱胀,一时无法退却。

    他含笑凝望着躺在石岩上的女子,指尖微动,体内排山倒海的力量立刻向外倾洒而出,似惊涛骇浪,掀天斡地。

    同一时刻,星云阁外的山脚下,林丰花茂,水木清华,燕语莺啼。

    无人修剪的野草遍地丛生,高高遮盖着一个白衣溅血的少年。

    昏迷多日的少年呼吸愈渐微弱,却在此刻猛然张开双目,漆黑星亮的瞳孔遍布杂乱血丝,狞恶可怖。

    原先尚算起伏规律的胸膛随之颠簸颤动,似雨打浮萍。

    少年浑身发颤,双拳紧握重重捶地,将地面震出穿云裂石之响,似在以此宣泄体内淤积过度的苦痛和力量。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如雷声响,势渐减弱,最终阒然无声。

    锦绣河山,鸢飞鱼跃,并未因此有丝毫改变,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乾坤太虚,人世阴阳,对身处其中的芸芸众生向来置之不理,袖手旁观。

    虚阔宇宙,仰观日月,人如蜉蝣,朝生暮死,本不值一提。

    若论生死有何意?

    大抵是为了证明,爱存在着,不会“过”。

    在此间躺了许多个日夜的少年,勉强拖着一口浮气,已无力睁眼面对穹冥羲和。

    他这稍显短暂的一生,许是即将葬送于此。

    脱离这凄苦至极的一世,本应迫不及待,甚至欢欣鼓舞,但他却唯剩难舍。

    他尚未与这人世郑重挥别,以及最紧要的——尚未关照雪禅,要避祸就福,乐而忘忧,勿要将他铭诸五内,夙夜梦寐,她该欣欣向荣,享无疆之休。

    也许是出于对少年这疮痍一生的歉疚,上天在最后一年的时光里,给他送来了一抹足以泯灭过去所有苦楚的光亮。

    那光亮乍然而现时,是他此生所见最风和日美之景。故而那时虽不明上天用意,他便已将其妥善收藏于心。

    而今一年来明明赫赫的光景在灵台里依次划过:天光云影、清莹秀澈、碧落飞雪,美不胜收。

    随后灵台染墨,将其中万物倒海移山般拖入漫长沉眠,自此长夜难明,水波不兴。

    而这人间,照旧河清海晏。

    …………

    缺月疏桐,背飞双燕。马蹄飞驰,尘土高扬。

    天觉在林间飞快地骑着马,手背抹了抹额前簌簌滚落的汗水,无奈瞅着前头疾行的人影马匹。

    虽时至寒露,秋气孤冷,但这一路天觉额上的汗竟未断过。

    雪禅拼了命地赶路,昼夜不分。

    四日来,二人一连换了六匹马,方才保持住目前的行速。

    他们踽踽独行于羊肠小道,朝远方眺望,终于能依稀窥得星云阁所处的山脉轮廓。

    两个时辰后,夜霜微浓,鸟歇山寂。

    雪禅抿着唇,神情被秋风吹得极为冷峻萧索。

    行至星云阁下方山麓,她驾马的速度忽然放缓,跟在她身后的老和尚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差点儿一脑袋撞了上去。

    天觉勒紧缰绳,后怕地拍了拍心口,便闻得前方传来一句:“前辈仔细看看,戮也应当就在此地。”

    “此地?”天觉惊讶。

    雪禅木着脸颔首。

    那股混杂着鲜血的草木晨露般的气息,温暖清新,明澈凛冽,太过熟悉,难以忽视。

    二人下了马,在此处寻了不多时,便见野草堆中躺着的白衣血人。

    他身上的血迹经由多日的风吹日晒,俱已干涸,只是血色白衫,尤其醒目骇人。

    天觉席地而坐,眯着眼替雪禅怀中的少年把脉,倏而双眉一竖道:“他筋脉多处崩裂,加之身中内伤,内里出血过多,若非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护着心脉,如今恐怕身子都凉透了。”

    “我先替他接上各处筋脉,再寻一处干净无风之地,为他好好疗伤。”

    天觉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一卷银针,经烈火炙烤后,一一捻入云戮也的皮肤中。

    少顷,云戮也的四肢周身便被稳稳钉入了无数根银针,密密麻麻得宛如刺猬。

    雪禅蹲在一旁,按着少年肩膀的指尖微微收拢,脸庞隐隐浮着一抹疼惜不忍。

    许是澹然从容惯了,焦忧心绪跃上唇角眉梢时,令那张恬淡平静的面容显出一丝违和。

    她盯着少年身上排布无序的银针,蹙眉思索道:“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得最近的城镇也有两三个时辰的路程,又无马车租赁,若骑马前行,戮也的情况经得住路途颠簸吗?”

    天觉收了针卷,觑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云戮也,盘算道:“路程两个时辰内的住处也就星云阁一处,我们显然去不得。这小子身强力壮、皮糙肉厚,就这样还活着,马匹颠簸一下应当就是挠痒痒的程度。”

    话落,又暗自嘀咕了一句:“年轻就是好啊。”

    一炷香后,天觉施力将云戮也身上的银针全部削去一半,另一半留在他的体内加固筋脉,如此便可骑马缓速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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