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难收,雪禅仓皇离开,无法直面云戮也。
哪怕弹指之间。
可此事太过异常,天觉答应过她,会替云戮也消除部分记忆,为何如今有此偏差?
他虽忘了她,可似乎忘得并不彻底……
雪禅望着凉夜墨空,忽而抬首定睛,向店小二借来笔墨纸砚,欲飞鸽传书给天觉,问个清楚。
便是在她吹响木哨之前,有洁白暗影从天边掠空而来,并不迅疾,颇有种悠哉散漫之感。
大抵性格随其主,白鸽收翅落于窗台,兀自低头啄了几下翅膀,又信步而走。
雪禅抬手解开其腿上绑好的小竹筒,将其中纸卷轻轻展开,在烛火上微微烘烤,少顷便有字迹缓慢浮现。
其上有云:“星云掩黎月。”
她双眸暗了一瞬。
与原先所测一致,黎月石还是落入了风时之手。
而这寻取一事,更是难上加难。
雪禅定了定神,用木哨招来了另一只白鸽。
她握着笔杆再次匆匆写下了一行字,将两张字条吹干后,分别放入两只小竹筒内。
她将一叠小米、一叠红豆放于白鸽面前,伸手抚了抚二者干净顺滑的羽毛,朝其轻声温和道:“小黑,小灰,麻烦你们了。”
话音刚落,两只白鸽便似饱食般精神奕奕,振奋地扇动起翅膀朝窗外东西两侧,背道疾行。
半月后,一道武盟令传遍了整个江湖。
大小门派,亦或独行侠客,无不在探讨此事。
“遗失已久的黎月石出现在了星云阁?此事可当真”某个小饭馆里的食客猛地一拍桌子,瞪着铜铃眼道。
“盟主令都说了,召集有志之士前往星云阁声讨,务必要其将黎月石归还武林,这还能有假?”同行食客道。
“可这找了好几月不见的黎月石,突然说出现在星云阁里,无凭无据的,怎么声讨?”
“主要是星云阁难攻……为了先盟主一事,大家也撞过南墙了。”一旁之人无奈耸了耸肩道,“江湖人做事,何须有凭有据,全靠拳头说话,可惜星云阁总是技高一筹。”
“更何况,先盟主一事的确是咱冤枉了星云阁,武盟自然也不愿将黎月石的丢失往星云阁上靠,便没往那处深究探寻,这才导致寻了几月未有眉目。”
“如今这么一说,星云阁倒是有些刻意谋划,声东击西的嫌疑了。”旁人意味深长道。
江湖各处势力为此蠢蠢欲动,心下到底盘算密谋了多少阴暗之事,无人知晓。
雪禅没料到,自己随手一试写下的字条能在武林中掀起如此波涛。
她原先仅仅不抱希望地想知会现盟主一声,毕竟一张字条加之瞧着莫须有的指控,稍有提防之心的人绝不会放在心上。
谁知现任盟主崆峒派首徒方掩青,竟是个性子格外实诚、刚正不阿、克己奉公之人。
他收到此信后,虽有些许怀疑,但立即派出人手查证此事,而后不过短短几日就向各大门派放出消息,又借武盟令告知江湖人士:武盟将不惜一切代价拿回黎月石,严惩星云阁隐瞒欺骗之罪。
新盟主如何年少气盛,如何雷厉风行,如何初生牛犊不怕虎,便又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此事暂且不提。
只说眼下,一夜凄风从窗缝窸窸窣窣地飘进客栈屋内,令本就不甚暖和的房间生出天寒地冻之感。
雪禅睡得极不踏实,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却时常惊醒,一夜过后,竟通体憔悴不堪。
原本打算今日离开江州的计划,只得暂时搁置。
她怀中抱着个暖炉,地上炭盆哔啵作响,听着尤为热闹。
她端着瓷碗,无力地喝了两口热汤,又靠在床前闭目养神。
这般难熬,不知何时有尽。
神思起伏间,门扉被叩响。
“客官,楼下有人求见。”店小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雪禅睁开双眸,眼里疑惑,她不曾约见过人。
“是何人?”
“是昨日穿白衣的公子,说有事相问。”
雪禅愣了愣,又坚定地闭上眼眸。
“不见。”
…………
云戮也在楼下等了片刻,方才等到店小二独自一人前来回话,忍不住又握了握拳。
“姑娘身体抱恙,不便见面。”小二想着措辞,敷衍道。
“她生病了?很严重吗?看过大夫了吗?”少年蹙着眉,急急问道。
不等小二开口,柜台前的店主放下手中账簿,打量着云戮也走来,眼中怀疑不加掩饰:“公子认识那位姑娘?”
若是相识之人,定然知道雪姑娘重疾缠身,时日不多。
若非相识……
店主端详起云戮也。
远胜掷果盈车之貌,瞧着倒也不像个登徒子。
店主摇了摇头,暗道莫要以貌取人,便听少年说了一句:“本应认识的。”
语气低落黯然,仿佛飞流倒挂,一落千丈。
小二听得一头雾水,只喃喃嘲讽道:“这年头想来搭讪骚扰的,找什么借口的都有。”
可云戮也自幼习武,到底耳力惊人,立即出声反驳:“我并非前来搭讪骚扰,当真有事相询。”听着竟有几分委屈。
店主见状摆手道:“姑娘病重,不愿见人,公子请回吧。”
目送着少年后知后觉地点头离去,店主方才安心回去算账。
原以为此番相拒,会让他知难而退。
不料翌日清晨拂晓,店主推开大门,正欲挂上营业牌时,便见白衣少年独坐门前台阶上,双肩沾着严冬薄霜,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甚至还用外衣层层覆盖。
他面无表情,双目空洞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街巷,不知等了多久,中衣已被露水打湿。
乍一听见身后响动,云戮也迅速起身,朝店主微微颔首。
店主无奈一叹,心有不忍地放缓声调:“公子等了很久?”
少年略显局促地提了提包裹,摇头道:“不久,刚到而已。”
他抿着唇,将手中包裹就着一件白衣,一并递给店主,慎重道:“这些全是滋补药材,姑娘应当用得上。”
他又拿出一片金叶子,交于店主手中,而后向后退了一步,站在屋檐下,长身玉立。
“劳烦您照顾好她,汤药饭食请多费心,有任何需要,去思茶客栈寻我便是。”
他顿了顿,敛眉似在思索,又道:“不必向她提及我。”
令她徒增烦恼,加重病情。
少年走得分外干脆,顷刻便无影无踪。
店主拿着包裹与金叶,手中沉甸甸的物什令他恍惚了片刻。
待回过神时,便听见一旁观望已久的店小二小声嘀咕道:“还真是个奇怪的公子,说他靠近雪姑娘心存不良吧,眼下看着又不像,可若说他并非别有用心,这三番五次前来相扰,实在难以解释。”
“人家不是走了吗?也没纠缠不休,莫要怀有小人之心。”店主肃着脸,轻呵了一句。
“您说的是。”小二讪讪地摸着鼻子。
店主将包裹外的白衣取下,将其打开摊于桌上,便见几十袋大小不一的纸包被分门别类排好,每个纸包外都写着详细的药效及煎煮食用方式,无一例外。
小二手快地拿起纸包,一连拆开好几个,连连惊叹称奇,声音越发高昂。
“嚯,这些药材可是花了大价钱呢!我这一生竟还能见到千年人参和血灵芝,真是开了眼了!”
“何止大价钱,这些药材估计能买下整个江州城了。”店主颠了颠手中墨黑的盛放雪莲,感慨道,“仅凭一夜便寻来了如此多的药材,怕是将几座邻城的宝库全掏空了都不够,其中情意倒是需要重新估量了。”
不过多时,整个江州城所有药铺纷纷传出消息:有人高价收购各色昂贵药材,不计代价,不问出处。
一时间,江州的百姓纷纷拿着铁锹锄头前往偏僻山林,勤勤恳恳地寻找“昂贵药材”,再举着奇形怪状的山野植物,将江州药铺的门槛踏破,此乃后话。
如今雪禅在床上躺了半日后,渐觉精神稍霁,便下床活动了一番,刚推门走入二楼长廊,便闻见一股极其浓郁辛辣的药汤味从后厨传来。
她想起来,是先前店主不放心她的病况,特地找了本地出名的郎中前来问诊,草草地开了几副药方后便摇着头离开了。
那一脸无能为力的表情,雪禅见怪不怪。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目下的那股药汤中,竟夹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朝露之气,十分难辨。
从前天觉开出的汤药大多经由云戮也之手,因而或多或少沾着初旭照花露之味,虽苦涩难咽,但那一缕香气中,总有慰藉可循。
雪禅摇了摇头,只道自己鬼迷心窍,精神不济,才产生了此等荒谬错觉。
她在楼下大厅内略微转了转,便捧着店小二送回的暖手炉,怏怏地回了房,将身子埋进厚厚的棉被中,方才感到踏实。
而客栈后厨中,云戮也正坐于角落里的一张小板凳上,手中拿着把大蒲扇,对着火炉药罐偶尔扇两下,神情认真,一丝不苟,如临大敌。
周遭厨子见状,不免偷偷调侃几句,以慰循规蹈矩,穷极无聊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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