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店小二从云戮也手中接过一只装着棕灰汤药的瓷碗,神色复杂地盯着后者手里,不知原先藏于何处的蜜饯果脯。
“记得等她喝完药,把这些蜜饯给她甜甜嘴。”云戮也仔细叮嘱了一番,仍旧极为不放心。
若非少女对他的出现十分抵触抗拒,他定要亲手将药端给她喝的。
她大抵会微微颦眉,狠下心一口气不带歇地将药灌尽,直到果脯入口,甜度充盈至整个口腔,才将眉眼舒展开来。
她会喝光他亲手熬的药,不再排斥生厌,会安之若素,泰然处之。
想到此处,云戮也不禁弯了弯唇角,心底没来由的欢喜如烟花绽放。
小二见他半晌不语,以为那听了半天的注意事项,终于讲到了尽头,长舒了一口气,逃窜一般离开,谁知再次被云戮也拦住了去路。
他颓败地转过身,望见少年热情洋溢的炯炯目光,挣扎着咽下了满腹怨言。
“别忘了要让她趁热喝,凉了更苦。”
小二实在没忍住,一把握住云戮也的手,满是诚恳道:“客官您放心!所有吩咐我一定办到!您就让我走吧,再不走,药都凉了……”
云戮也懵怔了一刹,随即急不可耐地推着店小二火速离开。
…………
雪禅端着热腾腾的药碗,出神许久。
小二出声提醒道:“雪姑娘,药要凉了。”
他对此格外迷惑,为何这一个两个都要对着碗乌漆嘛黑的汤药发呆。
可怜见的,莫非是他的审美出了差错?
先前云公子离开后,店主火急火燎地赶到思茶客栈去请他回来煎药,那可是他们的竞争店铺呐!
为了此等小事,居然犯讳地去竞争店铺里求人……
他委实难以忍受,便毛遂自荐去后厨煎药,谁知被店主一口否决。
再看那云公子,在年代已久的火炉前欢天喜地地坐了几个时辰,像是对着一捧从天而降的金银珠宝,喜上眉梢。
他大惑不解。
对此,店主只高深莫测地点评了一句:“千金难换轻一笑,唯有佳人来引调。”
他仍然一窍不通。
“去请他过来吧。”雪禅将汤药喝至一干二净,满口苦涩令双眉难展。
“什么?”小二犹在天马行空的思绪里飘飞,一时没明白。
“去请煮药之人过来吧。”
小二迟钝地点点头,旋即惊醒般猛地摇了摇头。
店主关照过他,此事莫要声张!
他支支吾吾道:“煮药的……不过是个厨子,今日客人多,他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那便等他得空了再来。”
小二听着这不容抗拒的话语,不知再寻何种借口,他急得挠了挠头,又听对方语气不善地说道:“原先不是他要见我吗?怎么如今我同意了,他反倒扭扭捏捏?”
小二为难地咽了咽口水,泄气地应声称是后,一溜烟跑了。
他真的不想再和这两个穿白衣的人来往了!生意难做!主命难违!人生太难啦!
…………
雪禅起初对着走廊上飘荡的药香尚有一丝怀疑,而面对那整整一碗逸散出的浓郁朝露沁香,她几乎间不容瞚地确信——
云戮也来了。
少年睫羽微垂,拘谨地立于门前,双手无措地在身后紧握,整个人瞧着又比以往消瘦了些。
“寻我何事?”雪禅出声打破寂静,她咬着牙,竭力控制声音中的情绪。
少年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眸望去,转瞬又挪开视线,反复往来,踌躇不定。
“我只是……只是来送药的。”他忐忑道,生怕被厌恶记恨。
“我是说你一直寻我,何事?”雪禅盯着他追问。
听着那不耐的言语,云戮也懊恼不迭,果真被厌恶了。
“我失忆了。”他坦白,神情真挚,“可我觉得,我从前见过你。”
“天下之大,偶尔见过几个人,应当没什么稀奇。”雪禅淡然地收回目光,心底却对天觉的医术产生了疑思。
“并非此意。”云戮也抓了抓白衫下摆,努力让不善言辞的脑袋飞速运转,“我觉得,我们一定相识!”
“我们应该……”他再次吞吞吐吐起来。
“我们不曾见过,也从未相识。”少女打断了他,缓缓起身推开窗户。
北风呼啸而入,将屋内过重的朝露气息冲淡覆盖。
浓重朝露,身处其间,总无法心无旁骛。
雪禅稍稍松了口气,背对着云戮也,继续道:“你认错了人。”
谁知对方万分笃定,信誓旦旦:“不可能。你衣服所用的白纱我见过。”
少年目光灼灼,一如燎原之火。
雪禅轻笑一声:“白布细纱罢了,平平泛泛,何人穿不得?”
言外之意,白衣之人,公子都识得?
“不一样!”云戮也坚定道,“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只认识你的白衣!”
“你既坚信此念,我也无能为力。”雪禅不动声色地拂开广袖,面上漠然一片,平静得惹人心烦。
云戮也语气渐软:“我是否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如今这样讨厌我?”
“你想多了,我不讨厌你,你也没有对不起我。如我所说,我们互不相识。”
许是觉察到失态和无理取闹,云戮也稳定着随时可能坍塌的心神,轻声询问:“我是否打扰到姑娘了?”
“非常打扰。”对方直言不讳。
云戮也退了半步,自嘲地笑笑:“是我冒昧失礼……”
他抬头时,眼中有星星点点的波澜,折射着璀璨夕照,流光斑斓。
“姑娘离开江州时,可否让我前来相送?”他似乎很怕被误解,因此着急忙慌地解释,“我无意相扰,只想送别,此事全当是为了我的失礼而赔礼道歉。”
他说得极为诚恳,双眸被落日熏上绯红,透着凄恻怅惘,真诚得令人无法拒绝。
于是前徒倒戈,雪禅颔首应允。
之后的两日,雪禅过得分外宁静安逸,不再见到失忆少年,不再闻到沾露汤药,仅有清粥小菜、暖帐温炉作伴,仿佛又回到了来江州前的时光。
无忧亦无虑,飒然享自在。
直到一只白鸽扑腾着翅膀,钻进微微翕开的窗缝,落至摆满膳食的桌上,旁若无人地啄理着羽翼。
天觉终于回了信。
纸条上的字迹一如既往的龙飞凤舞,往难听了说,便是懒散无骨。
“行医未有不妥,难抵执念深重。”
合上纸条,雪禅低头摩挲起手中两个抚琴舞剑的泥人。
从前少不更事,心中从无忧惧,随口一言便将此视作信物,一人一个随身相伴,而后纷扰接踵而至,兜兜转转,两个泥人重回她手。
她许是会带着它们沉入棺木,而这人世馈献她的唯一祭品,也将彻底抹去她留下的情愫痕迹。
就像突如其来郑重交付的情,终有一日会因鼓衰力竭、血肉狼藉而云彻雾卷,荡然无存。
然而执念当真能抵过杳无音讯的浮生漫漫,日月蹉跎吗?
雪禅收拾完包袱,劳烦店小二捎了句话给云戮也。
尘世留给她的时间太短。
她只知晓,即使如今与少年身处一城两端,仍无法漠然置之,只好拼了命地抑制想要移船就岸的心情。
这大约也是一种执念。
恐怕少年亦是如此。
故而,她照旧选择逃之夭夭。
落月分晓,天将将亮,雪禅骑着马停于江州城门口,静待一人。
浓雾掩城,楼台檐角遮尽,宛如瑶池。
雪禅等了许久,脸颊被寒风浸得素白,方才见到雾中有人影徐徐靠近。
那人步履匆忙,驭着轻功穿梭跳跃,奔逸绝尘,眨眼便行至城门口。
“姑娘久等。”云戮也一手提着一大袋物品,虽有仆仆风尘,但面色如常。
“这是?”雪禅看着他手中之物问道。
“都是些琐碎物件,我想着你在路上或许用得到,便多备了些,只是时间紧迫来不及挑三拣四,只能凑活着用。”
少年浑不在意地回答,顺手将物品绑在马背上,而后又敛起神色,透着担心:“姑娘脸色不佳,若是身体尚未恢复如初,我建议在此地多留几日调整修养,以免路途颠簸更为劳累。”
“多谢提醒,只是时间紧迫,留不得。”雪禅低着头从袖中摸出一袋银两,向前递去。
“都不是值钱之物,就当饯别礼吧。”云戮也摆手推辞,反手取下腰间锦囊,“姑娘若是盘缠不够……”
“足够了。”雪禅打断他,粲然一笑,“不必担心我。”
她微微侧首,望着城门东侧的一条偏僻小巷。
巷中似有人走来,其容貌被晨雾掩至难辨,唯有层层叠叠的飘逸白裳摇曳在流彩中,与其嬉戏缠绕。
“你看,世上白衣何其多,无独有偶,总有人不寻自归,何以错认记挂,追悔莫及?”
云戮也听得一头雾水,循着雪禅的视线转头望去。
远处的白衣姑娘见他投来目光,脚步明显轻快许多,她双手微端,忍着一腔喜悦,沉稳持重地朝其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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