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未见沈姓姑娘,云戮也都快将其忘却,不想竟在此种当口又碰上了这烦人女子。
云戮也正欲张口反驳雪禅的话,却忽而顿住,欲言又止地思忖起来。
他也曾突如其来地闯入少女视线,也曾乐此不疲地寻找追问,也曾被不胜其烦地躲避拒绝,却更一意孤行地对其脸上清晰可见的困扰,视若无睹。
他是否和这烦人女子一般,纠缠不休间,成了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
他大抵也可憎可恶,被人鄙夷不屑,只为一缓不知所起的难解执念。
“云少侠!”沈知黎朝云戮也启齿轻笑,克制着飞扬唇角,也故意忽视着少年身前的白衣少女,尽力保持周身温婉。
从宛城县至江州城,她明里暗里跟着云戮也已将近一个月之久,尽管少年对她总躲躲藏藏,爱答不理,但从未有过轻贱折辱,因而她放下十多年养尊处优的骄傲身段,锲而不舍地追随搭话,百折不挠地求其青眼。
这期间,沈知黎也早已探寻清楚:云戮也失忆了。
既忘了她,也忘了白衣少女。
这于她而言并非祸事,或许更确切言之,乃是福祉一桩。
毕竟即使云戮也不曾失忆,她许是在他的记忆里也无法停留片刻,故而如今一切反倒令她和白衣少女在他心中平起平坐——无非都是被忘却的陌生人罢了。
沈知黎定定地站在云戮也的身侧,从容不迫地抬头看向马背上冷清苍白的少女,似在挑衅。
她早已观察多日,雪禅有意避开云戮也,言语中的憎恶反感更是不言而喻。虽不知二者经历了何事,总算对她百利无害。
雪禅垂眸望着缄默不言的二人,掠过神情挫败的云戮也,倏而朝沈知黎莞尔道:“他便交给你了。”
她拉起缰绳,驾着马毫不留恋地转身朝城门外行去。
愈行愈远,清灵婉转的声音被风吹入江州城:“今日一别,各安天命。”
各安天命?
可若天命只剩凄风冷雨,苦海无边,岂要劝他尽早接受郁郁而终?
云戮也嗤笑一声,眼中尽是颓靡消沉。
他甩开衣袖,并不顾身旁犹在自言自语的姑娘,顺着朱红城墙,一路跃至危楼顶端。
朝阳蒙火,浓雾渐退。
习武之人本就视力优异,加之高处视野开阔,纵然有些微水雾轻笼,大片峻岭黄土中,独树一帜的白衣也能被视线轻而易举地捕捉。
凌风缠身,搅乱心绪。
凛冬已至,万物凋敝,该放手漂泊,还是就此沉眠?
云戮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山水间越发渺小的白纱人影,瞳孔骤然紧缩,身体猛地向前一冲。
高楼尖顶并非平整砖瓦所制,稍不留神便会跌落云端。
许是心急,云戮也一脚踩空,从楼顶急速下坠,措手不及的失重感和断雁孤鸿的绝望,令那本就被无形之手攥紧的心,沉入深潭。
一如远处的白衣少女从马背跌下后,顺着枯黄坡地不知尽头地簌簌滚落,就像风卷流云,在青玉天边勾画出千丝万缕的洁白棉絮。
严风不止,愁闷随流水而逝;长眠一觉,雪云散尽,固步自封的沉溺,初见休止。
雪禅醒来时,是四日后的晌午。
一连下了三日的雨,青宇终于偃旗息鼓地放了晴。
雪禅有些茫然地借着穿窗而来的昏暗日光,环顾四周。
金线织锦的粉紫绸缎密不透风地覆盖于雕花木床外,隔绝出一方狭小温暖之地。
她伸手掀开厚重帐幕,有香气扑鼻而来,随即又迅速合上。
帐外之人早已察觉动静,只是不动声色地端坐在原处,但仔细观察,便能瞧见他睫羽上下掀合的频率,不知加剧了多少。
“喝水吗?”他终是没忍住出了声,紧张得出奇,只好精简用词。
手中清水一个时辰一换,用内力温着,保持瓷杯滚滚烫烫,默默静坐。
虽说当时情况危急,但他未经同意便将人带回了江州,如若他本人遭遇此状,必然怒不可遏。
可他无法坐视不理。
少女坠马时,有不可捉摸的疼痛由心脉蔓延至他的全身,较之以往血渊重塑更令人万念俱灰,如同堕入无边地狱,一面彻心彻骨,一面沉湎留恋,分裂得难以割舍。
他便抱着如此心情,栗栗危惧地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雪禅。
不知为何,他望见染着斑斑血迹的白裳,眼泪猝不及防地夺眶而出,泉涌盈襟。
除了孩提时期,尚未能适应血渊带来的生罚,云戮也几乎不曾哭泣。
虽常有苦痛难忍,但寒来暑往,这苦痛成了生命中习得的惯性,也可束之高阁,视若无睹。
而那令血渊逊色不已的疼痛降临时,连他也恍惚许久。
那是一片漆黑黏稠的混沌本源,势不可挡地吞噬着万物生灵的魂魄,并借此扩大成连绵不绝,暗无天日的平原,直至吞没浩瀚穹冥。
从本源中发散出的冷风,有如锋刀将活人撕扯成碎片残屑,一刀接一刀地凌迟,令人痛不欲生,插翅难逃。
又或许那疼痛并非难忍,甚至颇有蛊惑之力,让人轻易沦陷,自甘堕落,心悦诚服……
让人只想落泪。
“嗯。”帘帐内传来应答声,轻细而难辨。
雪禅艰难地坐起身,有伤痛遍布全身,但均已上药包扎,衣物也早已换新。
她垂眸瞥见身上陌生却十分富丽艳俗的粉樱桃花缀金边祥云襦裙,愣神间,便见帘帐缝中伸出一只根骨分明、修长白净的手。
那手中还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水。
雪禅面上恢复一派清明,淡定接过。
她有些认命了。
“你……不用担心……衣服是外面成衣店买的,请了老板娘给你换的,伤处也是她给你包扎的。”声音仍带犹豫。
“那衣服……据说是江州今年最受官家小姐喜爱的一款,售后反馈……尤其好?”声音越发不确定。
四日前,那成衣店的老板娘一见他上前询问女子衣物,便热络至极地拉着他一一介绍起店中货品,从披风短袄到里衣肚兜,红黄青绿,棉麻丝织,应有尽有。
云戮也听了半日,依然一知半解,只得出声打断道:“店中最受欢迎的是哪一款?”
最受欢迎的,理当就是最好的!他笃定地暗想,甚至暗暗自夸了一句。
直到老板娘满脸堆笑地将一件用金线绣满花朵云絮的桃红衣裙,平展在他面前。
云戮也下意识地蹙了蹙眉,不禁怀疑起预先的判断:“这当真受欢迎?”
老板娘觑了他一眼,一副老成模样:“嗐,小本买卖哪能欺骗公子啊?这条襦裙是本年度销量最好、最受官家小姐喜爱的一款!售后反馈尤其好!”
她半掩着嘴,偷偷小声道:“公子是送给心上人的吧,我见公子真心诚意,给你打七折!原价一百四十五两!现价一百零一两!”老板娘豪气摊手,“零头便不用了,一百两卖给你!祝你和心仪之人心心相印,百年好合!”
云戮也迟疑地掏出一张银票,踌躇地拿着条花花绿绿的粉裙,在路人瞩目下领着老板娘往客栈行去。
他倒是不曾想得如此遥远,莫说百年相依,只要少女不厌恶嫌怨,能容他说话闲谈便好。
雪禅看着衣袖上的大红桃花瓣,了悟道:“原来江州城的姑娘喜欢鲜艳明丽之物。”
“你不喜欢?”帐外之人忐忑道。
云戮也想了想雪禅平日的装扮,又想起她换上那襦裙后的模样,虽并不与丑陋沾边,甚至瞧着明丽许多,但确实违和了些。
雪禅轻咳一声,勉强道:“不会。”
似乎觉得过于敷衍,便又补充了一句:“如此很好。”
帐外传来绵长吁气声,仿佛松了一口大气。
雪禅忍俊不禁。
如此真好,不想难捱身后事,不念多灾过往时。
此片天地间,她尚能与他平静共处。
不必终日思君不见君,无须一朝见君遂弃逐。
手中的温热茶杯驱散了凛冬寒意,雪禅微微轻叹:“谢谢你。”终于卸下了一贯伪装的疏离淡漠。
似受宠若惊,帐外沉默了良久才讷讷回道:“不客气的。”
“你在这儿陪了我很久?”雪禅又问。
“不久。”云戮也顿了顿,解释道,“大夫说你情况不明,需要人时刻守着,一旦有异就得唤他过来。可是你身边并无丫鬟仆从,我正好闲来无事,待在此处并不受影响。所以……约莫三四日吧。”
他将自己翻遍江州大小医馆,一连寻了十多个医者,个个凿凿言之要他准备后事,最后翻山越岭在荒郊野外终于寻得一个云游大夫肯出手医治一事,隐去不提。
“日夜不歇?”雪禅游移道。
“嗯。”
“寸步不离?”
“就在帐外。”
雪禅轻笑。
难怪师父总说,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原是如此。
从前她日夜不歇,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如今互相调换,果真因果轮回,命运难挡,防不胜防。
…………
自这坠马一事后,雪禅不再勉强自己匆忙赶路骑马而行,而是破罐子破摔地留在江州养伤,每日与云戮也隔着床帘帷幕闲扯,不再沉郁如初。
云戮也从城外山坡找到雪禅后,便将她径直带回了思茶客栈,在他的隔壁房间安顿下来,自己则端坐在她的房中目不斜视地盯着大门敞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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