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禅蓦然止住脚步,视线仍旧低垂,落于身前三尺之地,纹丝不动,配上身后成片断竹,瞧着就像静止的定格画卷。

    除了握着仙齐剑的手贴着白纱微微发颤,心跳如鼓,难以自制。

    她面容白了一刹,脑内翻涌过千思万绪,听着那杳渺悠然的声音,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她害怕稍有妄动,那声音便会像晨雾青烟般,随风飘散,如梦初醒,徒留一片空荡荡的天地,与她作伴。

    她做过太多相似之梦,经历过无数大梦一场后的残冷绝望,深知空欢喜的悲切难忍,故而不再对此心潮澎湃。

    只是哽咽难鸣,情不自禁。

    雪禅竭力维持平静,只将视线收回几分,投至脚尖,心中反复默念,万般幻象真假难辨,不必自欺欺人,忘乎其形,镜花水月终将习以为常。

    可那声音偏偏不依不饶地拉扯着她仅存一线的理智。

    “禅儿生气了吗?”

    梦境中的幻象,倚着门框轻笑,笑声与少年如出一辙,明朗悦耳,甚至带着久睡后的沙哑,惟妙惟肖。

    “也是,让禅儿独自苦等,都怪我。”

    雪禅垂首未动,眼眶中转悠了半晌的泪珠,终于颤颤巍巍地顺着长睫,直直滚落地面,在沙土里烫出一个微小印迹。

    不像那声音砸进她心底后,翻江倒海,掀天斡地。

    思念一个人是何感受?

    寒酥披霞,清霁拾翠,疏雨滴红,河清海晏——

    痛不欲生。

    从前料想过此种苦痛,因而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后,雪禅果断选择让云戮也忘却一切。

    本以为能得偿所愿,可事与愿违。

    细忖往昔种种,如今竟是一报还一报。

    咎由自取,自食其果。

    年岁比预想的难熬许多。

    若非少年再三嘱托,雪禅本不欲存活。

    周而复始的撕心裂肺,有如凌迟重辟,而这恢胎旷荡的世间,独独令人心灰意冷。

    身体似无法支持激荡情绪,雪禅忍不住席地跪坐,泄气般地朝那幻象伸手,轻言细语:“你走近些,让我瞧瞧。”

    她很想念他。

    以致真真假假,不愿细究。

    幻象轻轻握住她的手,比往常沉眠病榻时,更为温热。

    顺着修长指节往上,是她昨夜为其新换上的纯白里衣,衣襟外新绣着一朵初绽雪花。

    少年失忆时,曾同她言说:“我衣领后有朵雪花十分漂亮,难过时,只要望见它便觉得安心。”

    雪禅都记得。

    视线再次上划,凝滞于那张苍白无暇的脸上,星眸狭长,灿灿含笑,鼻梁俊俏,唇角微弯,勾着天上残月,略显脆弱,旖旎动人。

    幻象轻启唇齿,盈盈笑语:“若禅儿执意长跪不起,我只能相陪到底。你知道的,我如今没有内力,再拗不过你。”

    “这不是梦,对吗?”

    雪禅忽然出声,眼眸润泽,有泪光明明灭灭。

    云戮也跪在她身前,将手心之握紧贴心口,眉眼温柔,一字一句:“不是梦。”

    手掌下有心跳之力砰砰作响,一腔孤勇爱恋狂热恣意。

    “我已醒来,往后再不会离开。”

    …………

    虽隐居深谷,有浓荫蔽翳遮挡暑热,但杪夏时节,于身患心疾之人,终归气闷难耐。

    雪禅担心云戮也久病难愈,如今恰逢最是闷热的几日,唯恐劳累导致伤上加伤,便严词厉色地勒令他静卧安养。

    可躺了半年的病患劳心费力地苏醒,又怎肯放任鲜活之人不管,再次窝窝囊囊地躲回梦境里?

    于是,晨雾刚散,才至朝食,雪禅就已第三次抬起双手,按住云戮也肩膀,用了力道将他压在座椅上,木着脸不言不语,宛如一坨冰碴覆面,很有几分凶神恶煞的模样。

    虽被绝对力量压制,但曾备尝艰辛的云戮也分外有骨气,恶势力甫一松手转身,便重振旗鼓、坚贞不屈地站了起来。

    后者的武力毕竟今非昔比,自然察觉得到他细碎的小动作,故而扭头神色一凛,横眉一瞪,以示警告。

    原本气高胆壮,从椅子上奋然起身的少年,又慢吞吞地坐了回去。

    仔细一瞧,还能瞅见他长睫下委屈幽怨的眼神,和微蜷的手掌狠狠透出的心酸无奈。

    被心中正气一激,云戮也忍不住开口抗议:“我想跟着你嘛。”

    声若蚊蝇,语调微扬,带着极为明显的谄媚讨好和独具一格的坚强。

    但恶势力之所以为恶势力,便是因为他们铁石心肠得彻首彻尾,且无可比拟。

    “不行。”

    意料之中的声音传出。

    雪禅侧首瞥了云戮也一眼,手中握着一把磨砺多日、泛着寒光、削铁如泥的大菜刀,出奇的冷酷无情:“坐那儿看着便好。”

    她微微低头,将案板上的新鲜小白菜剁得劈啪作响,利刃刀风将嫩绿碎叶,重重卷起又轻轻洒落,如粉尘四溅。

    “我想抱抱你。”云戮也毫不退缩地直视案板上,早已粉身碎骨的小白菜,直言不讳。

    雪禅埋头苦剁菜,手中动作如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停顿:“好生坐着,莫要说话。”

    云戮也看着眼前鲜少言语,面无表情的少女,不知为何,竟顿然觉出了疏离冷漠之感。

    回想两日前,明月当空,花前月下,他们两两相跪,不经意间行了夫妻对拜之礼。

    他握着雪禅的手,深情告白了一番,本以为泪眼婆娑的少女会因此感动涕零,如释重负,谁知对方只是冷冷地觑着他,一声不吭地从他手中抽出了柔荑。

    力道之巨大,神情之决绝,令他重创刚愈的小心脏再次受到了击搏挽裂,支离破碎。

    云戮也握了握红肿未消的手心,抿唇思索。

    手伤倒也不足挂齿,只说在那之后,雪禅总是不动声色地与他保持着距离,即便偶然靠近,面色也掺着些许淡漠冷然。

    虽已极力遮掩,但以云戮也观察之细微,和过往相处之密切,实在难逃其眼。

    于是他依葫芦画瓢,还之以困扰,便也就有了以下对话。

    “禅儿还在生气吗?”语带自责。

    “没有。”平平静静。

    “我不信。”胡搅蛮缠。

    “随你。”敷衍了事。

    “可你确实在疏远我。”直指矛头。

    “你的错觉。”气定神闲。

    “那你让我抱一下。”理直气壮。

    “闭嘴。”不为所动。

    “你看你亲口所言,还能不是疏远?都身体力行了!”有理有据。

    然而并无效果。

    雪禅照旧自顾自地远离他。

    要说有多远,倒也不过两尺之距,有时当真离开了视线,雪禅甚至会焦眉苦脸地寻他。

    故而云戮也对目下状况,百思不解。

    他站在她面前,不过咫尺之遥,腆着脸投怀送抱,她却坐怀不乱地近身则避,远去则追。

    原先分明亲密无间,如今怎会如此复杂……

    正值云戮也冥思苦想之际,庖厨外狂风大作,惊雷乍响,轰隆一声,震得万物从炎夏昏沉中,猛然清醒。

    一道灵光如银白流星,划过混沌识海。

    云戮也忽而眼神清明地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向前探询:“禅儿莫不是……还当这是一场梦?”

    因此无法直面全然苏醒的他,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全情相托,生怕空梦一场,徒留沉沉死寂和满心欢喜后的眼穿心死。

    即便如此,她却仍为这场梦境在长夜结束后,必将消散的事实,担惊受怕,忧心忡忡,故而无法对他彻底置之不理。

    她想见他。

    或许如此,便能一解相思。

    提着菜刀的手,极为局促地一顿,剁菜之人却并未作答,仿若未闻。

    云戮也大抵能够明白雪禅的心情,是以不再苦苦相劝,咄咄逼人。

    他所失去的记忆在醒来的一刻,已尽数追回。

    遥想当初自己失忆时的颓败彷徨,甘愿沉沦虚幻,与梦魇为伍,借酒消愁,醉生梦死。

    那时,尚且没有甜美过往作对比,却已然痛苦至此,那么清楚记得一切往事的禅儿她……

    云戮也抬起头,目光细细描摹着少女面庞,他弯唇笑了笑,语气轻松柔婉,似在自言自语:“没关系,都不重要了。你若想以此为梦,那这场梦便再无尽头。”

    我愿织一场梦,梦里山清水秀,花晨月夕,日日烟波钓徒,凉风暂栖,与卿携手共度,载懽载笑,长终无穷。

    之后的时日,少年果真未再勉强,虽仍殷勤体贴,但甚为主动地保持着距离,就像……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逢江州,他战战兢兢地靠近,堂堂正正地喜欢。

    …………

    深夜,云戮也一早便被雪禅催着入睡,此时早已酣然。

    他呼吸均匀绵长,轻而缓。

    睡颜安详乖巧,比平日少了冷清孤寂之感,瞧着总有任君采撷,无力还手的错觉。

    雪禅下了床,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蹲在云戮也床前,掀开重重床幔,借着泠泠月色,看清正静谧平躺毫无瑕疵,心心念念之人。

    场景与梦外别无二致,同一人,同一地点,周遭同样冷寂阴寒,令人怅然若失,了无指望。

    也唯有此时,雪禅才敢卸下伪装,眼中染上白日难见的黯然忧思,望一望沉睡少年。

    她轻悄悄地伸手,指尖轻轻地触碰少年的脸颊。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醒来。但要加紧些,梦中的你,委实讨人喜欢。”

    雪禅离开后,床幔中的少年唰地翕开双眼,眸光如两潭清泉,有白花滴落翻涌,疏朗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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