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接受云戮也完全苏醒康复的事实,雪禅花了一个多月。
在此之前,除却日常疏远,她总会时不时地问云戮也:“今夕是何年月?你已醒来多久?”
明知她算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云戮也仍不厌其烦地相告:“今日八月十一,自我醒来已有二十八日之久。”
他二十多日前寄给天觉的书信,至今还未收到任何回音。
莫非是两只鸽子熬不过长途跋涉的疲累劳顿,偷懒耽搁了?
云戮也坐在小板凳上,晒着严酷骄阳,安静地剥着青绿发亮的豌豆,一面欣赏雪禅抚琴,赞叹人生正当时,一面笃定天觉定是在哪儿吃喝玩乐,全然忘了回信之事。
远在苗疆“吃喝玩乐”的天觉,此时正与他的小徒儿张龄,对着一排空空如也的精致瓦罐,震惊骇然,面面相觑。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养的一屋子小可爱去哪儿了!?
是哪个杀千刀的趁着他们酒醉昏睡来此偷袭,夺了所有宝贝小蛊虫?!
不知道蛊虫从不忌口,永远饥肠辘辘,食不果腹,干吃不胖吗?!
也不怕小可爱半夜爬上床,将他吃得只剩个空壳吗?!
思及此处,天觉反倒放下心来,终归恶有恶报,不必庸人自扰。
他扇了扇衣袖,悠悠开口,朝一脸懵的张龄嘻嘻一笑:“乖徒儿别难过,丢的不过是些蛊虫喽啰,咱们的蛊王被为师藏在了苗族长老的床底下,一般人根本找不到。”
张龄抹了抹额头上被烈日炙烤出来的汗滴,终于醒悟他这师父究竟有多不靠谱。
这是蛊王的事吗!?
那是蛊虫喽啰吗?!
你可识得哪个喽啰专门吸人气血,啃噬骨骼?!
那是妖怪吧!
可怜大批苗疆百姓将遭受飞来横祸,可真是佛不渡无辜人,罪过啊罪过。
张龄眨了眨眼,试探道:“是否要将此事告知苗族长老?”
“毕竟蛊虫杀伤力巨大,害人性命之事,防不胜防。”他补了一句,努力劝服身旁的酒肉和尚。
天觉转了转眼珠,合掌一拍:“的确应当知会他一声,不然害其落个监管不力、庸碌无能、声名狼藉的下场,实在算不上慈悲心善。
“况且,我们也该取回蛊王大宝贝,收拾行李,回去探望老熟人了。
“临行前亲自与长老告别,自然在情理之中。”
要说担心捅了大篓子被人抓着鞭笞毒打,正欲连夜逃跑,却忽觉良心过意不去,因而在临行前盗走宝贝时,顺便知会管事一声“后院起火,焦土一片”,而算作情理之中的话……
倒还当真大义凛然,无私无畏。
张龄极有涵养地动了动唇瓣,口中绕了几圈的愤慨怒骂,到底没能说出来。
自己拜的师父,流泪吐血,也要敬爱他。
暂且不提此二人如何潜入苗族长老府邸,如何掩人耳目夜盗蛊王,如何在犯下丢失蛊虫的弥天大罪后,金蝉脱壳,顺利脱身……
且说在那旷世仙居无名谷中,云戮也终于眼巴巴地等到了飞得双翅虚弱、两脚无力、眼冒金星的白鸽小黑小灰。
无名谷至苗疆一来一回,长于一月,累得两只白鸽一着陆,便翻着白眼厥倒在地。
趁着雪禅沐浴,云戮也迅速解下小黑腿上的信筒,从中倒出几颗深棕色小药丸攥于手心,细细研读起小灰带来的用药说明事项。
信中先是一串极为客套的庆贺之词,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将笔者对其苏醒一事的激动之情展露无疑,紧接着便是稍显严肃的药物解说,长篇累牍,细致详尽,最后以一句匆忙道别草草收尾。
云戮也拧着眉头将信纸合上,思虑一番后,还是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对雪禅据实相告。
一桩好事本不必被善意的谎言,搅扰人心,以致万劫不复。
远去过往早已谆谆劝导,谎言之所以为谎言,而非善行义举,便是其中总有邪煞,灼伤无辜。
眼下苦尽甘来,何必自掘坟墓。
再者,夫妻间总要露胆披诚,心贯白日,才能心心相印,天长地久。
“夫妻间……”云戮也低头兀自轻笑,毫无征兆。
雪禅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只当晚风清凉,冲傻了他的脑袋。
她无奈看向手中药丸:“怎么又是蛊虫?”
云戮也回过神解释:“前辈去苗疆学习了半年,说是成果颇丰,药效显著,要不要试试?”
下一刻,他又自问自答地摇头拒绝:“蛊虫不属于正统医术范畴,以往经验来看副作用很大,且正负相依,伤敌一千,自损一万,使用后讨不到什么便宜。”
“可信上说,‘服用此药后,连吃半月甘草炖蛋,便能将蛊虫排出体外,并不伤身’……”雪禅念起纸上字迹。
“听着太过可笑。”云戮也直截了当地点评,分毫颜面也不留给天觉。
雪禅默了一瞬,眼神飘忽不定地低喃:“说到底,是我的原因。”
云戮也倏而绽开笑颜,不再纠结:“我来试药。”
未等雪禅有所反应,他已将药丸咽下,眨了眨眸子,唯恐此举惹恼前者,而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也不知那甘草炖蛋是甜是咸?”
此药入腹,昏睡两日。
雪禅抱膝坐于床前木椅,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灰心槁形的年月,孤寂一人守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寂寂无终,无可奈何。
如此情形,反倒给予她一种难言而真实的踏实感,虽有黯然凝伫,却不必再惴惴不安地等待梦境破碎,不必为防不胜防的荒凉现实,而惶惶不可终日。
雪禅自认,她胆怯懦弱,如星回冰霜,见火生畏,胆战心惊。
梦境与现实,临界模糊,似在五里雾中,本就影影绰绰虚实难断,更何况着迷之人心有千千结,自知却不愿解。
故而冷烟望断,只落得人影消瘦。
雪禅觉得如此稀里糊涂地度过余生,一朝绮梦,一朝清,也并非唯余哀颓,来之坎坎。
只是梦中少年,不这么想。
尽管他对此事不再过问,但心中芥蒂并未放下,是以向天觉讨要了医治方法。
如何让人分清梦境与现实?如何让人了然虚实幻象和真切素日之别?
天觉送来一枚蛊虫作解。
此蛊名为清醒丹,专为心智不坚之人安魂定魄所用。
此蛊虫擅蛊惑,以幻象诱敌,真假难辨,制造幻境信手拈来,如此便可以毒攻毒,为中蛊者编造梦境,诱其主动破梦,睹着知微,现实与梦境之分自然昭然若揭,毋庸置疑。
听着十分匪夷所思。
但鉴于目下别无他法,云戮也决定听从天觉的建议,死马当活马医,决然吞了药。
而后,他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梦里所居依山傍水,虽无父无母,但也无拘无束。
他独自生活,数十年如一日地阅卷习武,饮食睡眠,一成不变,百无聊赖。
于是离开了与之相伴十多年的山麓。
山外花锦世界多姿多彩,软红十丈,纸醉金迷。
看着街边人山人海,云戮也总觉得这六朝金粉,与自己格格不入。
他心不在焉地低头凝视酒盏中的清酿,水平如镜,折射着窗外悠悠白云。
白云随风飘动,恰好挡在当空烈日前,令璀璨之光,时隐时现,引得天色忽明忽暗。
浓云终于被风打散,所遮之物重见天日,只是……
云戮也一动不动地盯着酒面,剑眉越旋越紧。
云絮后,一轮圆月高悬正空,明净皎洁,清润如玉。
午时日高,青天白日,怎会有明月独挂?
云戮也猛地抬头,乌金赤阳犹在天边,毫无遮挡,耀眼夺目。
他垂眸看向酒中莹白皎月,微微眯眼,眸中散出一股凛冽杀意,如银刺弯刀瓢泼而落,锐不可当。
他倏而勾起唇角,莞尔一笑,神情恢复了往昔淡漠。
“原来如此。”
话音未落,便似疾风掠影,踏过窗台,朝着深不可测的天际直直撞去,只剩一只青瓷酒盏在原处来回打转。
清澈酒液撒在木桌上,小小一滩映出辽阔上玄、玉盘银辉与气凌霄汉的白衣少年。
少年唇角带笑,一往直前。
…………
云戮也醒来时,适逢晨光破晓,旭日东升。
一室黑暗被闪灼晨曦逐步浸染,渐渐抵不住大亮天光,只得识相地退缩投降。
云戮也伸手掀开层层床幔,对面十丈开外的床榻薄毯平铺,整洁清爽,空无一人。
往日长桌之上摆满的书卷竹简,早已被十几个白瓷碗代替,碗中整齐划一地盛着五颜六色的食物,有些黑如焦炭,有些金光灿灿。
云戮也单手支着下巴,对着一整桌形态各异、卖相诡异的甘草炖蛋微微出神。
“桌上甘草炖蛋还是热的。”雪禅迈过门槛,神色依旧淡然,手中端着碗凉茶放在云戮也面前,“趁热吃。”
后者看了眼如墨汁般漆黑浓郁,夹杂深褐棉絮,飘着辛辣苦味的凉茶,艰难地滑动喉结。
雪禅见他神色有异,十分善解人意地解释道:“这是甘草加鸡蛋熬出来的。”
“禅儿辛苦。”云戮也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举起药碗,英勇就义,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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