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日的鹅毛大雪,天将将放晴。

    大好河山,城郭乡野,均已银装素裹,整装待发地等着爆竹齐鸣。

    云戮也是在这一日的黎明时分,醒转过来的。

    他望着头顶层层叠叠的陌生锦帐,下意识地想要起身。

    稍一抬臂,剧痛便从胸腔爆裂开来,顺着血液蔓延至脏腑。

    不如血渊难捱。

    他笑着叹了口气,好歹是活着。

    “笑笑笑,一醒过来就对着帘帐傻乐,别把脑子给摔坏了。”

    天觉提着小药箱,例行前来检查换药,见此场景,边斥骂着,边扬起欣慰的笑意。

    刚靠近床边,云戮也就抓着他的手臂不放,一脸急切:“禅儿呢?”

    “刚回隔壁睡着呢。我去叫她过来?”

    嘴上这么说,可脚步丝毫未有挪动的迹象。天觉放下药箱,好整以暇地等着云戮也发问。

    “别去吵她。禅儿的伤势如何了?”

    “歇了三日,眼下活蹦乱跳。”

    “内伤这么快就能痊愈?”云戮也迟疑道。

    “没受什么内伤。”天觉坐在板凳上,翘起二郎腿,“我说了,她撑得住。只是表象看着凶狠,实则不过是腹部青紫而已,擦两天膏药就好了。”

    云戮也不信:“可她那天吐了好多血!”

    天觉面无表情:“肺部受了一点点小伤,喝了两天药,如今已经痊愈。”

    云戮也点头:“那也怪严重的,往后还得注意着点。”

    “风时呢?”他又问。

    “呵,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当时自行冲破穴道,上前帮倒忙,风时还能死得更透点。”

    云戮也在一堆废话中,瞬间抓到重点,彻底心安。

    “死了就好。”

    天觉看着他不知悔改的模样,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肩膀,立即听得一声低呼。

    心满意足地松手,斥道:“让你不听话!肋骨断了三根,万幸一早就给你准备了特制护甲,替你挡着大半,才没伤及内里,得养上两三个月才行。”

    天觉背过身,悠悠开口:“至于风时……你放心,他死时苦不堪言,死后再无全尸。”

    那日风雪交加,云戮也因猛烈撞击,一时陷入昏迷,对后续之事一无所知。

    雪禅先前已用特定指法,将蛊王引至风时心口,专门蚕食心肺。加之天觉所奏的特殊笛声也极力加速着蚕食,是以才制造出风时无力抵抗的那一瞬间。

    云戮也手中的尘桜剑没入他的心口,同时也将风时用以作恶多年的嗜血手段,亲手送入他体内。

    “血渊当真可怕。”天觉不由地感慨。

    风时被迫强行种植血渊,而后一瞬间,仿佛被攫取了魂魄。

    他不断嘶吼着散出磅礴内力,试图逼出在他体内翻江倒海的那条细小的血渊蛊虫。

    周遭山河被他震得发颤,大块山石簌簌滚落,好几次砸在他身上,他却不为所动,只管歇斯底里地狂啸。

    许是百般折磨,难以坚持,片刻后,他便跪倒在地,以乱拳锤地。

    先是指五指血肉模糊,接着整节臂膀被他捶碎,最后就着骨肉杂错的断臂残肢,不管不顾地撞击着整片山岩。

    血墨泼青山,白雪洗尘埃。

    风时内力散尽,半身白骨尽露,面容扭曲。

    活生生的痛苦至死,也算死有余辜。

    云戮也闻言垂眸。

    其实旁人不知,血渊须得在一个人虚弱时种植才有效。

    这也是为何,被植入者,鲜有生还。

    他望向推门而入,焦急忙慌,顺光而来的雪禅,轻轻弯起唇角。

    所幸尘埃落定,拨云见日,赫赫扬扬,有亨嘉之会。

    瑞雪兆丰年,丰年会源源不绝。

    …………

    雪禅头一回在无名谷外,认认真真地过新年。

    尽管云戮也仍然同去年一般,只能乖乖巧巧地躺在床榻上。

    客栈位于闹市小巷,总有人来人往,生意十分兴隆。

    按说如今已至节庆,本该打烊暂歇,但掌柜招架不住天觉声泪俱下的哭诉,以及那一锭锭沉甸甸的金元宝,破例收留了他们。

    除夕夜阑,箫鼓喧天。

    雪禅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天觉的压岁钱,去街边尚未关门的小店仔细搜刮了一番,提着满手贺礼,给掌柜小二拜年送礼妥当后,方才回到云戮也房中等着年夜饭。

    “雪姑娘如今也算习惯了这市井日子。”张龄鼓捣着手中的红纸窗花,笑道,“往后指不定会觉得无名谷沉闷孤寂,移居闹市呢。”

    “不会。”雪禅沉思着摇头,“我偏好清净。”

    她笑着抬头:“况且如若实在烦闷,还有戮也供我取乐。”

    云戮也仰天长叹:“我就是个玩杂耍的命。”

    “别装模作样。”张龄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的嘴角都快咧到太阳穴了。”

    天觉靠在二楼走廊的栏杆上喝酒,笑眯眯地看着房中小辈乱侃。

    “等这傻小子身体养好了,你们是准备回无名谷办喜事,还是找个富裕城镇,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地完婚?”

    雪禅和云戮也对视一眼,浅笑盈盈。

    子时未到,烟花爆竹已争先抢后地点缀起此片白雪皑皑的大地。

    推杯换盏,酒足饭饱之后,张龄和天觉齐齐坐在客栈门前看烟花,等着跨年时亮如白昼的夜空。

    窗外哄闹声振屋瓦,屋内炭火噼啪作响,一唱一和,喜气洋洋。

    雪禅坐在云戮也床边,手中还握着盛有小半盏冬酿的酒杯。

    不知是否因节庆热闹,兴之所起,她今日格外贪杯。

    此刻,雪禅眼里已染上了迷离醉意,眨眼的速度放缓了许多。她歪着脑袋靠坐床尾架,垂落而下的锦幔稍显粗糙,刮得她脸颊微痒。

    她抬手挠了两下,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似有委屈:“我脸上脏脏的。”

    云戮也头一回见她醉意酩酊,忍不住挑着眉笑。

    若非肋骨骨折全然无法动弹,他想抱抱这个小醉鬼。

    “禅儿坐过来些,我替你擦。”他轻声道。

    喝醉后的雪禅,不分对象,见人便听之任之,较之以往更为乖巧温和,即便气恼了,也只会哼哼两声便不再计较。

    雪暮生前时常调侃:“禅儿喝醉之后,就算被卖了,还会感恩戴德地替别人数钱。”

    雪禅牢记于心,故而从不贪杯。她极怕做出一些丢人现眼之事,有损颜面。

    只是今夜着实难得,团团圆圆,一室生春,她原就没打算拘着自己,只是现实始料未及。

    雪禅听话地撑着手臂,朝云戮也床头的方向挪动身子。

    许是醉得厉害,稍不留神,支着身体的手肘便不可控地往旁边一杵,连带着整个人都倒了下去,砸在了云戮也的断骨上,头部刚巧落在他肩上。

    想来衣服面料还算丝滑,雪禅侧着脸舒适地蹭了蹭他的胸口。

    所谓雪上加霜,伤口撒盐,重创开裂,大抵不过如此。

    云戮也轻轻吸着气将微旋的眉宇舒展,愣是半点闷哼没发出来,还十分周到地抬起手在雪禅背后轻拍,柔声哄着她起身。

    雪禅贪恋地蹭了蹭云戮也的胸口,再次依言行事。

    只可惜酩酊之人并无思考能力。

    她下意识屈起手肘,猛地在云戮也胸前一撑,支起了半截身体,醉眼朦胧地问:“这样可以擦脸了吗?”

    云戮也忍着创巨痛深,这一次连眉头都没皱。

    是他作死要雪禅靠过来的,言而有信,言出必行,躺着也得把死作完。

    抬手,轻轻抚上那张吹弹可破,双颊酡红的脸庞,擦得有模有样:“干净了。”

    雪禅闻言,毫不犹豫,砰的一声地躺回了原处。

    云戮也觉得,他这三根肋骨,怕是半年都养不好了。

    他顽强地叹了口气,默默为自己鞠了一把辛酸泪,接着百折不挠地抬手揽住怀中的小醉鬼。

    罢了,痛也痛过了,抱还是要抱的。

    两个月后的某一日,趁着莺时芳菲,城中最负盛名的成衣铺挤进两个身着白衣之人。

    模样出尘,美如冠玉,众所瞩目。

    那袅袅娜娜的姑娘扶着个神清骨秀的公子,温言细语地叮咛他注意门槛。

    公子扬着剑眉,唇边绽着绮丽英华,眼神片刻不离地黏在姑娘身上,顺从应好。

    店主上前亲自介绍起绫罗绸缎。

    “看二位着装,是想寻些素色服饰吗?”

    云戮也终于舍得从雪禅身上移开视线,对着店主莫名自豪道:“订喜服,大婚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多做几套,好看就成。”

    “可是谷中已备好许多。”雪禅拉着云戮也的衣袖。

    早前天觉和张龄运往无名谷的二十多箱婚嫁物品里,少说有五六箱服饰。

    云戮也捏了捏她的手心,可怜兮兮道:“我好不容易有此时机,堂堂正正地花点我攒了十几年的老婆本,小的也不容易,云夫人心善,给小的一个机会呗?”

    雪禅忍俊不禁,抬着下巴恩准了。

    毕竟云戮也骨伤刚愈,下床后的头等大事便是带着她来挑婚服。这件他在床上躺了二月之久,盘算出来的大事,她还是要成全的。

    被缝衣匠领着量完尺寸,雪禅从隔间转出来,便见店中十来个伙计从门口排成两列,手中捧着大堆的名贵衣料,各个脸上透着被财神爷临幸时的欢愉。

    云戮也细细打量着布匹,总觉得差了点儿什么。回首瞧见雪禅正站在门帘旁张望,忙上前拉过她。

    “过来看看,还有什么喜欢的颜色款式,尽管挑。”他左右环视了一圈,抿唇道,“本想各来一样,通通打包回谷,可奈何数量之多,恐怕得多上几辆马车,难以轻装上阵。你也知道,我本打算和你边逛边走,一路上多几辆马车为免太过碍事。”

    雪禅笑着摇头:“云大公子,财大气粗。”

    “身无分文怎么好意思入无名谷?”云戮也凑近她低声道,“我早说了老婆本很难花完的,禅儿努努力,尽早替我解决掉这个小麻烦。”

    “老婆本不该归我管吗?”雪禅抬眉。

    “归!都归!尽数归夫人!”

    “那听我的。”雪禅回身朝店主道,“就这些挑选好的衣料吧。”

    店主闻言,十分上道地退回柜台前,拨起算盘,良久后才道:“两位今日所挑选的布匹面料,加上制衣费,一共一千二百六十两,订金四百二十两,尾款须在验收成衣后付清。银票现银皆可,但衣服一旦做成,若无质量问题,小店概不接受退货退款。”

    “行。”云戮也极敷衍地应了一声,爽利地掏出白花花的银票。

    雪禅看了一眼身旁一掷千金,不以为意之人,眼中明晃晃地写着八个大字“挥金如土,人傻钱多”。

    往后只能待在无名谷里,否则以云戮也花钱的架势,他们迟早得露宿街头,餐风饮露。

    至于眼下……

    雪禅任由云戮也牵着手,在街边店铺乱窜,听他絮絮叨叨。

    “我方才想起来,还得给你添置些首饰,尽管已经买了许多,但都不是你亲自选的,你是否钟意也不知晓,如此不妥。”

    眼下,她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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