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黛见陆副团长没出声,心里也猜到了一些。
以他的性子,要是没这个心思在你开口的时候就打住了,压根不会让你有说完的机会。
估计是在观察苏医生的反应。
苏娉脸热的不行,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摆。
见状,柳青黛没有继续调侃她,人家哥哥在这呢,适可而止还是懂的。
“我要回卫生所了,要不你们接着逛?”
苏娉看了眼哥哥,又看看他旁边的男人,犹豫片刻,摇头说:“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她跟沈元白说了一声,揽着柳青黛的胳膊匆匆下楼,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样子。
看着她仓促的背影,陆长风略微挑眉。
“走吧,”沈元白温声道:“陆副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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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开拔前线的时间。
苏娉穿的是军便服,身上背着医药箱,坐在军卡后面。
从东城军区到和南城交界的战区要将近七个小时。
这一路崎岖不平,苏娉提前吃了药丸,抱着药箱坐在最里面闭目养神。
卫生所的人没有坐在一起,都是分散在各大军卡里,随时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是六点半在团部食堂吃完晚饭开拔的,现在六点四十五,刚驶出军区没多远。
近来雨水多,外面雨声没停过,噼里啪啦打在军绿色的雨布上。
抱着枪的战士看到面容恬静的小姑娘,心下叹气。
这也就是沈参谋长,要是自己有这么娇滴滴的妹妹肯定是舍不得让她跟着上战场的。
对于苏娉,刚开始他们是抱着照顾战友妹妹的心思,后来去边防巡防,这小姑娘处理伤口剜烂肉眼也不眨,别人家的女孩子怕虫,她全部捉了收在自己编的藤篓里说完晒干入药。
而且诊治时也没有小姑娘的扭捏劲,反而是他们不好意思了。
这样的女同志很对他们的胃口,大大方方坦坦荡荡。
就是不知道她有对象没?
苏娉比较浅眠,车轮撞到石头颠一下她就醒来了,茫然睁眼看着车厢内,战士们抱着枪靠着车棚,呼吸声渐沉。
后面也被雨布遮蔽,她看不见外面。
想看下几点钟,抬手也是一片漆黑。
手指无意识抠着医药箱的边沿,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之前整理的战场急救。
车辆一直在蜿蜒道路上疾驶,她的心也逐渐沉寂下来。
这晚睡睡醒醒,将近凌晨两点才到达战区。
带队的是陆长风和沈元白,团长和政委在军区团部坐镇。
陆长风跳下车,先去清点人数,然后下令就地扎营,先搭建指挥所,架好通讯设备。
沈元白去了三军联合指挥所了解战况。
苏娉从车上下来时,打量四周,现在是处在高山上,空气中有淡淡的湿咸味,翻过山应该就是海。
这里是南城与东城交界的边防线,对面就是东洋国。
战士们从军卡上取出扎营装备,抡锤打桩,苏娉也帮着去扯一下军绿色的篷布。
现在农历十月初,可能是靠近海边,上弦月格外明亮,这边没有下雨,战士们的动作也很快。
“我来。”陆长风从她手里拿过篷布,下巴微抬:“你去那边站着。”
苏娉回头看了眼身后高大的男人,她抿唇,松手往一边的树下走。
“苏医生。”柳青黛跑过来,扶着膝盖喘气:“参谋长让我们搭建临时卫生所,前线有伤兵紧急处理过后就往这送。”
“我去帮忙!”苏娉没有犹豫,跟着她往另一边走。
陆长风侧眸看了一眼,拿过旁边的绳索固定帐篷和木桩,对战士们说:“加快速度,在三点钟之前完成扎营,休息四个小时准备投入战斗。”
“是!”
近来敌袭频繁,因为海岸线和边防线长,东南军区兵力被敌军分散,分身乏术,故而向海陆空三军求援。
虽然夜深,这边却并未平静。
安营扎寨后,战士们从军卡上拿来折叠后体积轻便的行军床,打开放在卫生所。
因为部队军资有限,行军床并不多,他们自己是从行军包里拿块雨布垫在草上,又解开身上绑着的绿军被,躺下就睡着了。
苏娉她们几个女军医和几个女同志在一个军帐,累了一个晚上再浅眠也倒头就睡。
炊事班起得最早,五点就开始支锅做饭。
军卡返回军区继续运送兵力过来支援,前面一批运走,后面的徒步,等这批运到就可以去半道上接下一批,节约时间。
苏娉他们作为先头部队,要提前过来扎营,倒是省去长途跋涉了。
“野菜蘑菇汤。”赵班长吆喝道:“大冷天,从头暖到脚。”
苏娉拿着自带的搪瓷杯过去,伸手让他给打了一勺。
喝着鲜美的蘑菇汤,她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喟叹。
“赵班长,您什么时候去山里捡的蘑菇?”
“凌晨三点多,你们睡着了我们捡蘑菇捡柴搭灶,就是为了你们醒来能有口热乎的汤喝。”赵德发憨憨笑道:“那边还贴了饼子,香着嘞,你待会去拿一个啊。”
“……好。”
看到她沉默不语,赵班长哪能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心里一片熨贴:“我们昨晚在车上睡了很久,你们搭帐篷的时候我们在休息,不困,精神足着呢。”
作为后勤部队,必须要保障战士们的伙食。
“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在这吹牛呢。”散漫的声音由远及近,陆长风啃着馕从后面过来,搪瓷杯递过去:“加满。”
“行,加满。”赵班长难得没有和他斗嘴,从底下捞了干货,叮嘱道:“你打仗的时候注意安全,我食堂院子里还有很多的柴等着你劈。”
“你就使劲逮着我一个人薅吧。”陆长风摇头,含糊不清道:“再来点。”
蘑菇汤已经喝完。
赵班长又给了他一勺,问旁边的小姑娘:“你还要吗沈妹妹?汤管够。”
“一锅汤两根野菜三个蘑菇,你能从年头炖到年尾。”男人嗤笑道。
“要不是前两年你把友军的坦克弄坏了,我那七十几头猪……”
听他又要念叨这件事,陆长风双手合十:“行了行了,我错了行了吧赵班长,您大人有大量,忘了这件事吧。”
看着他指尖勾着的搪瓷杯要掉不掉的,苏娉下意识往后站一点。
“沈妹妹。”赵班长注意到她的动作,左手叉腰右手握着大勺搅着汤:“你这是第一次上战场吧,怕不怕?”
“有一点,”苏娉坦诚道:“我怕自己听到枪炮声会腿软。”
陆长风惊讶于她的直言不讳,笑着打量她许久:“你哥在指挥所,无暇顾及你,让我多加照看。”
“我在前线冲锋,难免也有顾不到的时候,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打起仗来就不会回头看了。
“我知道。”苏娉点头:“你注意安全,陆副团长。”
“嗯,好。”
八点十五分,战斗打响,敌人开始进攻,第七兵团全团出击,一鼓作气压上去。
东南军区的战士们从两翼包抄,敌军开始节节败退。
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越来越多,苏娉看了一眼,军医们已经及时处理过,骨折的战士也是用固定担架抬下来的,没有加重伤势。
伤势较轻的包扎完又继续定上前线,重的只能尽快安排手术。
在战场上没有手术室的条件,但是时间拖不起,只能有什么条件做什么事。
大多是中弹的伤兵,在这个时候做不到完全无菌,军医想的只有减少死亡率,争取时间送到后方野战医院。
苏娉戴着棉纱口罩,眸色沉着,纤白如嫩葱的手稳稳地握着手术刀,没有心思去想其它的。
指挥所内,沈元白站在边防图前,在看敌人的军事布防。
“顾连长,”他手里的铅笔在地图上标点:“歼击机有足够的火力对敌军指挥所实施覆盖吗?”
“这是敌空军指挥所。”眉眼清冷的男人抬手,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我们进行地面攻击,敌军将携弹飞往东南军区。”
“空军的任务是拦截敌轰炸机,夺取制空权。”
意思是并不会对地面部队进行支援。
沈元白神色微凝,开始思考新的作战计划。
如果火力覆盖做不到,就只能想办法分散敌军兵力,拉长战线。
前线送下来的伤员越来越多,人手不够,苏娉需要去帮忙。
外面战火纷飞,硝烟四起,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她愣了一下,听到远处痛苦的哀嚎,甩开杂念,加快脚步。
从医药箱拿出消毒水和棉球,给伤口撒药粉止血,用绷带紧紧缠着,她朝后面的军医喊道:“担架!送回临时卫生所。”
前线的陆长风隐在战壕里,从身上取出最后一发弹夹换上。
忽然从另一边抛来两个弹夹。
他偏头。
军装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陈焰眸色幽暗,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趴回去,对点狙击。
刚才的弹夹是他从旁边尸体上卸下来的。
他最近在外执行任务,没有回东城军区,直接被调来支援东南军区。
陆长风没有多说什么,换好弹夹后侧身抬手射击,只留下一句:“掩护我。”
流弹从耳边擦过,陈焰抱着狙击枪一个翻滚,到了陆长风刚才的位置,替他解决前方的敌人。
两人配合默契,陆长风打掉敌军的机枪手,又往另一边去。一直从早上八点到傍晚六点多,枪炮声渐退,才稍微有喘息的机会。
战士们疲惫地靠在树干上,抱着枪就睡着了,连赵班长连声的喊开饭就来不及听。
苏娉背着医药箱给他们处理伤口,消毒上药,因为长时间的肌肉劳累,她手略微有些颤抖,但脸上依旧温柔:“忍一忍,没事的。”
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没有犹豫,走到近前,半蹲。
原本阖眸的少年蓦然睁开眼,漆黑的眉眼半隐在黑暗中。
月光只在他脸上留下淡淡光影。
看到她,向来无波的眼底泛起涟漪。
哑声道:“阿软。”
苏娉打开医药箱的手略微停顿,她拿出碘伏,用镊子夹着棉花替他清理手背上的伤口。
一向倨傲的少年低着头,安静地看着她。
她动作很轻柔,清浅温热的呼吸落在手背上,伤口有些痒。
他眼也不眨,一直盯着她看,想说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
陆长风倚着树干,嘴里叼着烟,看着这边。
有人扔了盒火柴过来,他笑了一下。手指抵着火柴盒推开,划燃,手掌拢着火。
甩灭火柴棍,火柴盒扔回去,他微抬下巴:“谢了兄弟。”
嘴里吐出青灰色的烟雾,男人略微侧身,肩膀顶着树干。
苏娉给他包扎好,看着少年熟悉的眉眼,扶着膝盖缓缓起身。
“好好活着。”她说。
陈焰收回伸在半空中缠着绷带的手,看着她纤弱的身影背着沉重的医药箱往前面去。
“别看了。”陆长风大步过来,在他旁边坐下:“来根烟?”
陈焰瞥了他一眼,接过烟,在他那儿点燃。
少年脑袋靠着后面,吐出一口薄雾后,眉眼间的恣意顿显。
仿佛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意气风发,战场上的沉着镇定不过是伪装。
“你喜欢她?”他问。
“是啊。”陆长风指尖夹着烟,笑眯眯道:“很难不喜欢。”
反复咀嚼他这句话的意思,陈焰也低声笑了,带着几分自嘲和无奈:“是啊。”
很难不喜欢。
如果他当初也可以这么坦荡,或许早就不是现在的场面。
“我也喜欢她,”陈焰勾起唇角,不知道在笑谁:“很久了。”
“她值得。”陆长风叼着烟,随手在旁边拽了根草,在指尖绕了又绕:“如果我早点认识她,应该也喜欢她挺久了。”
“你不怕最后赢的是我?”陈焰又问。
“那是她的选择,怕不怕都没办法。”
脊背抵着坚硬粗糙的树皮,陆长风随手把草环套在指间,随意道:“如果她最后选择了你,说明是我不够好,我甘拜下风。”
陈焰陷入沉默,抬头看着天边清冷的残月。
“你呢,也别把目光局限在我身上。”陆长风懒洋洋道:“她身边出色的人可不少,别只来我这放狠话。”
陈焰神色淡淡,回眸看他。
男人眉眼锋利,五官硬朗,下颚线利落分明。
他身上的血腥味很重,散漫的神态压不住戾气。
抽完这支烟,陆长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他随口道:“有件事也许你心里也清楚。”
“苏娉,不像是个会回头看的人。”
陈焰看着他大步往指挥所而去的背影,眉头紧蹙。
最近三天一直在持续战斗,战士们休息不到一两个小时又要轮换上战场,伤员越来越多,指挥部已经在往北城求援。
苏娉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有一个战士出现奇怪的情况,明明眼部和脑部没有外伤,可他就是说自己看不见了,不管怎么试,都没用。
在战事持续到第八天的时候,又有战士出现幻觉,陷入极度的痛苦,也有红着眼抱着枪咬牙切齿要往前线冲的。
“有五名战士听到枪炮声就会惊颤,肌肉发紧,不敢拿枪。”
听着军医说的情况,苏娉想到之前在外籍医药书上看到的一个词——
炮弹休克。
对于这种情况,被定性为战争精神病。
因为在极端的环境,长时间承受炮火枪声以及缺粮少食的情况,眼睁睁看着战友在面前倒下又无能为力。
所以会造成战场应激创伤。
面对这种情况,必须快速处理,让战士们意识到这种情况只是短暂的不适。
苏娉没有拖延,把自己的想法和军医们说了,让他们尽量平和地和战士们沟通,告诉他们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
军医们尝试用这种方法对出现这种情况的战士们进行治疗,有一部分很快就恢复,又重返战场。
而那个说自己失明的战士情况却加重,开始出现癔病,只能暂时把他留在卫生所,到时再送去野战医院治疗。
到了第十天,晚上。
白沙岛的海军摸黑登陆,楚岱抬手,示意队伍悄然前进。
而在凌晨三点半,原本安静的夜晚枪声打响,指挥所又灯火通明,偷袭完就撤的海军又登上借来的渔船,消失在寂静海面。
第十五天,北城军区和西南军区的支援已到,沈元白手下的兵力不再捉襟见肘,作战计划开始更改。
战场上,我方战士火力猛烈,大开大合,直接对敌方形成压制,开始火力延伸。
空中,歼击机对敌轰炸机展开炮火攻击,顾灿阳下令从南城军区调来强击机,协同地面部队作战。
胶着了半个月的形式终于开始松动,敌军不再坚不可摧。
战斗接近尾声,伤员陆续送往野战医院。
苏娉身上的军便服已经看不出颜色,血和泥土都有,临时卫生所内,所有伤员转移,她们也要收拾往后撤。
战斗结束,军帐开始拆除,军卡一辆接一辆过来。
伤了手的男人脖子上挂着绷带,他对旁边的沈元白说:“这仗打得太窝囊了。”
这块硬骨头啃了十五天,如果不是海军和空军协同作战以及各大军区持续而来的支援,现在恐怕还在耗着。
沈元白看着眼前的地图许久没有说话,他给东南军区司令部打了个电话,汇报完战场情况后,说:“近期敌方还会有人动作。”
陆长风蹙眉,他大步走到边防地图前,把这次的作战地点都标记出来,然后陷入沉思。过了半天,他咬牙切齿:“原来不止一个国家的部队参战。”
他就说怎么敌人越打越多,源源不断的兵力和物资输送过来。
最后撤退时他心里是憋着气的,坐在卡车上,他说:“我要向司令部申请,下次继续调过来作战。”
沈元白知道他心里的烦闷,眉眼平和看着前面的路,放在膝上的作战报告一直没有下笔。
回到军区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五号了。
军区给第七兵团的战士们轮流休一天假,苏娉依旧是五天。
她没有休息,把这次战场上战士们出现的情况记录下来,然后带着笔记本去了张家。
“你张叔叔不在。”张老夫人看到她这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阿软,你最近去哪了?”
前几天张轻舟去部队找过她,可团部说她出任务去了。
“执行任务。”苏娉没有多说,她揉揉眉心:“张奶奶,我在家等老师回来。”
“好,好。”张老夫人让她先去厢房休息,自己去老头子的书房揪了几根参须给她泡水:“阿软,你喝完再睡。”
苏娉没有拒绝张奶奶的好意,捧着杯子喝完参茶,换了身衣服挨着床沉沉睡去。
张老夫人看着心疼得紧,她从旁边的五斗柜里找出安神香点燃,放在床边。
看着她越发尖瘦的下巴,深深叹了口气。
这孩子,一点也没记着自己是个姑娘,跟那臭小子一样。
这叔侄俩也不知道是不是走火入魔,成天就钻医学里面了。
替她掖了掖被角,张老夫人拿来医药箱,坐在床边替她处理手上的细微伤口。
动作轻柔。
张轻舟回来的时候就听说小鬼来找他了,刚走到厢房,抬手扣门没动静,他放下手。
张老夫人端着黄芪红枣汤过来,“阿软睡着了,她太累了,你别打扰她,让她好好睡一觉。”
张轻舟知道这家伙去了前线,心里一直担惊受怕,现在得知她没事已经放下心来。
只说了一句:“好。”
苏娉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好像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全身都酸痛到不行。
醒来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多,红枣黄芪汤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最后张老夫人直接给她放小火上慢慢温着。
她起身,穿上鞋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又趁着屋内灯光抬手看腕表。
她是上午十点多过来的,现在竟然是晚上六点三十五了。
午饭没吃也没觉得饿,她去换了衣服,加了件外套,坐在书桌前,开始看自己这次的笔记本。
“小鬼。”张轻舟在外面敲门,他已经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了。
“进。”她头也没抬,钢笔在纸上唰唰写着。
“醒了也不出来吃饭,你张奶奶特意给你炖了个汤,还有鸡腿和红烧肉。”
他端着托盘过来,放在桌上:“先吃。”
苏娉停下笔,接过他递来的筷子,仰头道:“老师,这次在战场上,战士们出现了心理问题。”
这些平时并没有在东城大学的课本上出现过,苏娉喜欢买医书,张家也有一屋子的藏书,都是她偶然看到的。
“我看看。”张轻舟随手拉开椅子坐下,他拿过笔记本,一目十行看下来,看完了眉心紧蹙,又复而看上去。
“这是战场应激创伤。”他肯定道:“战争持续过长、战场条件恶劣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你处理的很好。”
“这个笔记我要拿去研究所,你最近在家好好休息,先不要回军区。”
苏娉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您是觉得我也出现了问题?”
“嗯,”张轻舟斜眼:“人是铁饭是钢,连饭都不吃了怎么会没问题。”
苏娉摇头失笑,端过汤碗,用勺子慢慢搅动散掉热气,然后才递到自己嘴边。
“这次的情况你详细跟我说说。”张轻舟翻看她的笔记,看到有出现无外伤失明的,他眉心紧锁。
苏娉收敛笑意,一五一十把自己这次看到的都告诉他,“有几位战士出现幻觉,战争已经结束还要抱着枪往前冲,说前面有很多敌人。”
张轻舟听完她说的,合上笔记本:“我现在出去一趟,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他起身,又嘱咐:“别乱跑,这几天把精气神养回来,损耗太大了。你底子本来就不好,再劳累身体就会垮。”
“作为医生,你需要有健康的身体,才能去救治更多的人。”
“我知道。”苏娉缓缓点头:“都听您的。”
张轻舟这才放心,拿着笔记本走出厢房,还不忘给她关上门。
苏娉喝完汤,又慢悠悠吃着饭菜。
鸡腿是清蒸的,不油腻,她能吃得下。
张老夫人时不时过来看她一眼,还把张老爷子拉了过来。
看着他拿着脉枕,苏娉哑然失笑,把手腕上的银镯和腕表摘掉,顺从地伸手过去让他老人家诊脉。
晚上八点多,她洗漱完,钻进被窝,手里拿着之前的医案翻阅。
看到中间夹着的纸条,她稍微愣神,拿出来仔细看。
上面是一串地址和一个名字。
王览。
她回想了一阵,好像是年底去外公家,小姨父送她们到火车站时,给她的条子。
说这位是他的朋友,好像是在医药研究所工作。
又看了眼上面的地址,小心地把纸条收好,她想了一下,拿出笔记本开始写信。
她记得之前看过的外医书籍上记载的关于这个应激创伤,好像是有药物镇静治疗的。
把情况写清楚,又根据记忆附上外文医书写的医药名称,她落款,把信折起来,打算明天去趟邮局。
关了灯,拉过被子盖上,她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第二天,她恢复精神,七点半起床帮着张奶奶做早饭,吃饭的时候没看到张轻舟,她问:“要去叫老师起床吗?”
“不用管他,一晚上没回来。”张老夫人往她碗里夹了个大虾,“多吃点,好好补补,快过年了还瘦了这么一大圈,叫你妈妈看见不定心疼成什么样。”
苏娉乖巧点头,把她夹过来的菜都吃完,老夫人这才满意。
“我给你开了个方子,家里都有药,等下我要去药学院,没空煎药,你要是出去的话就让你张奶奶看着火。”张老爷子喝着粥道。
“好,我想去趟邮局,再去一下新华书店。”
想看看还有没有那样的书籍。
“那我来煎,你中午记得回来把药喝了。”张老夫人叮嘱道。
“知道啦。”苏娉眉眼弯弯:“谢谢张奶奶,您最好了。”
张老夫人嗔她:“要真觉得我好就多吃两碗饭,这样说明我厨艺也好。”
苏娉赶忙求饶,捂着肚子苦恼道:“太好吃了,已经吃撑了,再也吃不下了。”
张老夫人这才放过她。
张轻舟之前给她买了自行车,留在院子里,苏娉吃完饭跟张奶奶打了声招呼,就要推出院门口。
张老爷子拄着拐杖慢悠悠跟在后面:“阿软啊,把我送到药学院去。”
苏娉“啊”了一声,回头看他,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要坐后面吗?”
“是啊,走路太费劲了。”
苏娉陷入沉默,看了他一阵,才轻声说:“我还没载过人。”
“没事,家里都是医生,摔坏了有药。”张老爷子毫不介意,跨出院门就横坐在后座,拐杖放在腿上。
苏娉无奈地笑了一声,“那好吧,您千万坐稳。”
她都不相信自己。
“放心大胆的骑,我这把老骨头硬朗着呢,扛摔。”
苏娉这回没有犹豫,蹬着脚踏就往前走。
布包挂在自行车把手上,随着她的动作不停晃动。
她心里有些紧张,比第一次上手术台还害怕。
后面这位怡然自得的老人不仅是她的长辈,也是药学院的院长,要真摔出个好歹来,她就百死莫赎了。
平时骑的还算快,今天就是慢慢地踩,张老爷子在背后催:“我拄个拐都比你这快。”
苏娉心里委屈,她想您还不如拄个拐。
终究还是加快了速度,踩着自行车带着他穿街过巷。
张轻舟昨天去许家了,老先生是留洋回来的,对于这种病症应该比他们了解的更多。
许先生确实也不负所望,给他找出了一本一九三九年的书,翻阅了几页,跟苏娉笔记上的东西很多能对上。
他昨晚没吃饭,今早也没吃,胳膊下夹着书和笔记本,顺便在供销社买了一包桃花酥。
一边走一边吃,还没走几步,就看到熟悉的两道身影和他擦肩而过。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
苏娉本来想跟他打声招呼的,到时怕一停下来两个人就摔了,所以头也不敢回,就往药学院那边走。
只剩张轻舟一个人留在原地凌乱,他从来没见过老头骑自行车或者坐自行车。
张老爷子永远是一身长衫一双布鞋,拄着拐杖慢吞吞走着。
今天这样,还真是少见。
只恨自己没有买个照相机在家里,不然就给他拍照留念,顺便多洗几张,搁药学院放着。
略微有些惋惜,他咬着桃花酥,不紧不慢往家里走。
药学院比邮局远,但是苏娉不敢停,她只能一直往前骑,生怕停下来待会再骑车载他老人家就没勇气了。
路过的行人也奇怪地看着这一幕,小姑娘奋力踩着自行车,一个老头拿着拐杖斜坐在后面,脸上还带着笑意。而且这个老头,在东城还挺有名,因为他经常会义诊,分文不取。
“张院长,”有人试探性地打招呼:“您这是?”
“我孙女送我去药学院。”他笑呵呵回应:“你这腿好些了吧?平时多泡泡脚,疏通经络,把体内的寒气泡出来,一定要微微出点汗。”
“好些……”不等他回完,自行车已经消失在巷子口了。
问话的这人有些愕然,呆愣愣地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
认识张老爷子的人太多,他遇到打招呼的都会回应,苏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他送到药学院。
看到那白墙青瓦的建筑时,总算松了口气,在门口把他放下。
“张爷爷,您没颠着吧?”她有些心悸。
“没有,这坐车还是比走路快很多嘛。”张老爷子慢悠悠下来,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看着她,笑眯眯道:“阿软啊,你明天还在家吧,再送我来?”
苏娉汗颜,看到他期待的眼神,终究不忍拒绝:“好,明天您叫我。”
张老爷子点头,跟来讲课的老师打了招呼,一起往药学院里走。
苏娉刚要蹬车,就听到里面传来他高兴的声音:“对,我孙女,东城大学中医系的学生,现在在部队实习呢。”
“别提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了,哪能跟我孙女比。”
她默了片刻,摇头失笑,踩着自行车,拧了一下把手,往之前来的方向折返。
在邮局买了邮票投了信,她又去学校前面的新华书店。
因为是月底,正好赶上东城大学的两天假,她在新华书店看到了熟人。
“莹莹?”
夏莹正踮着脚跟坐在楼梯上的营业员说要找什么书,听到她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然后惊喜道:“阿娉!我都好久没看你了。”
她跑过去,往苏娉怀里冲,委屈道:“你还说部队休假来学校看我,一次也没有来。”
苏娉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几步,她不好意思道:“我错啦,下次一定先来学校看你。”
“你说的哦。”夏莹拉着她的手,往书架那边走:“你怎么好像又瘦了。”腕骨有些硌人。
“最近比较累。”苏娉四处看了看:“何同学呢?他没跟你一起来呀?”
“在学校呢。”夏莹在她耳边悄声道:“杜黎跟赵弦歌吵架了,赵弦歌最近一直闷在宿舍不出来,杜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没去找她。”
苏娉听她说着学校的事,在书架前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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