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广陵王宣布遣散那些貌美的婢女,是在三日之后。

    她们无名无份,都是被广陵王搭救,死心塌地跟随广陵王的女子,虽然广陵王并未收用过她们其中任何一人,但她们早就把广陵王当成赖以生存的夫主。

    有人仇恨地望向广陵王身边那个新带回来的那个婢女,怀疑是不是她在殿下面前说了什么?

    所以殿下才会如此反常,驱赶她们,就是为了讨这个女子的欢心?

    迟迟回身冲少年跪下,“请殿下收回成命。”

    “这些女子并无错处,若是就这般驱逐出府,她们要怎么过活?”

    “这不是本王该考虑的事,”施见青去扶起她,轻轻笑道,“本王一心系于你身。”

    此话一出,那道投向她的目光愈发仇恨。

    迟迟看着这张俊朗的面容,愈发齿冷,原来这才是小侍卫——

    这才是真实的他。

    似乎觉察到她的想法,施见青松开了手,漠然道,“本王以金银买回这些奴婢,免她们遭受流离失所之苦。本王付出银钱,换她们伺候本王起居,有何不妥?”

    迟迟轻声,“今后,她们往何处去?”

    他甩袖,“各人自有各人的去处。与本王何干?”

    “姑娘……姑娘不必为我们求情。”

    一个鹅蛋脸的婢女怯生生地说,“殿下待奴是仁至义尽。今后,奴不能服侍殿下左右,万望殿下珍重。”

    她落下泪来,冲着那高高在上的少年俯首。

    而后跟随着那前来领人的嬷嬷,一步步地走出王府,走向未知险峻的前路。

    一个接一个女子上前谢恩。

    她们或激烈、或不甘、或哀求,广陵王始终平静以对,根本不在乎。

    迟迟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殿下,真心于您,是最廉价的东西,对吗?”

    “你说呢?”

    救风尘是举手之劳。

    要抛弃她们,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他豢养这些女子,不过是因为她们体贴的话语,柔软的碰触,可以缓解头疼之症。

    良药已经找到,治标不治本的东西,便也没了存在的价值。

    这些迟迟都不知道,她喃喃,“殿下究竟想从奴婢这里得到什么?”

    “只要你留在本王身边。”

    迟迟迷惘地看着他,袖子下的手不自觉地攥在了一起。指骨传来的刺痛唤醒了她的神智,那道伤疤提醒着她,那毫不留情的一脚。

    他,是个无心之人。

    “陪本王去买些东西,”

    他笑着,一把绘着泼墨山水的折扇轻轻揽过她的腰,将她圈在了怀中。

    男子气息无孔不入,他搂抱佳人,对管家吩咐:“备马车。”

    李管家早已见怪不怪,主子对于每一味“药”的态度多年如一日,不曾变过。

    不过上一个能让他这般主动的,还是女官觅蓝。

    -

    施见青不容拒绝地牵着她的手,行走在初秋的道路上。

    不论是名贵的金丝软糕,还是稀疏平常的小笼包。她多看一眼的东西,他都能很快发现,买下来送到她的手中。

    他领着她去了一间成衣铺子,让她试穿一件海棠色的襦裙,上下打量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眼睛不眨地冲掌柜要了同色系的二十件衣裙,打包送进王府。

    短短一天之内,迟迟见识到了何为挥金如土。

    他相貌生得招摇,沈腰潘鬓的美少年,其人如玉。于是迟迟便也见识到,何为掷果盈车,秋波暗送。

    看向身畔之人,她眼中情绪不明,也许世人眼里的他耀眼灼目,是天上的太阳。

    可她靠近了才发现,他比深冬的湖水还要寒冷。

    “乖,在这里等我。”他亲昵地说完,一撩衣袍,折扇挑开了车帘。

    马车停在一家工坊前,上月王府送进图纸,订制了一批用于制作木弩的零件。

    他近来正研制一种木弩,射程和威力都优于一般的弩,不论是作为暗器,还是征战沙场的武器都有不容小觑的前景。

    施见青交涉完,春风满面地走出工坊。

    看到眼前一幕,他的眸子急遽冰冷下去。

    脚步声传来,少年清冽的声音撞进耳廓。

    “你拿本王的东西。施舍一个叫花子?”

    惊慌之中,迟迟忙把打开了一半的糕点往怀里收拢,垂头解释:

    “他母亲病重,不能出门乞讨,奴婢见他可怜……”

    不等说完,施见青一把捏住了她手腕,隐隐用力。

    几乎腕骨碎裂的剧痛让她掉下眼泪,差点拿不稳手里的东西。

    “愚蠢至极。”

    施见青盯着地上的糕点碎屑,又瞥了一眼那个肮脏的、双腿残废、恐惧得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发抖的小叫花子。

    他漠然地收回视线,甩开握着少女的手。

    用帕子擦拭着指尖,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是本王高估你了。”

    他折身,袖袍一甩,马车帘子轻晃,掩住修长的身形。

    两个字,冷冷砸下,“回府。”

    这是……放了她?

    一瞬间的惶然,随即是巨大的狂喜几乎将她淹没。

    但很快,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她被抛下的地方,是一处偏僻的巷子口,临近一条臭水沟。

    贩夫走卒、叫花子、面黄肌瘦的流民,纷纷朝她望来,形形色色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

    少女华贵的衣裙,镶金嵌玉的簪环,姣好的面容,使她成为了一块诱人的肥肉。

    迟迟僵硬地挪动脚步,隐约琢磨出少年离去之时,嘴边那个嘲讽的微笑是什么意思。

    确认她是真的被那个贵人给抛弃了。

    原本还瘫软在地,瘦骨伶仃的小叫花猛地跳将起来,夺过她手中的吃食,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双腿一点不像他方才泪眼朦胧乞食时,说的残缺废物,迟迟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小美人儿,你家爷不要你了?不如跟大爷回家去?”瘦削的男人不怀好意地靠近,目光淫邪。

    少女大大的葡萄眼盯着他们,她说:“我是广陵王府的人。你们要是动了我,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男人面露忌惮,旁边一个乞丐嚷嚷道,

    “别听她放屁!广陵王是什么人物,奴仆成群,怎么可能只带着一个小女娘出街,还将她半路抛弃在此。我们都这般了还怕什么报应,捉了她,饱一顿是一顿!”

    迟迟咬牙,不就是为了钱财么!

    她将头上簪子全都取下来,用尽浑身气力,一股脑地往远处一扔。

    “全都给你们!”

    乞丐们一哄而上,你推我搡地争抢起来,只剩那个瘦猴似的男人伸手就要来抓她……

    迟迟一脚踹中他裆部,头也不回地往反方向跑。

    极度的惊慌之下,她的鞋子也跑丢了,罗袜沾满泥土,粘腻难行。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天上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她抬起袖口擦了擦脸,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雨忽然停了。

    不,不是停了,迟迟抬起濡湿的眼眸,一把油纸伞遮过头顶。

    伞的主人,是一个容貌清隽白皙的青年。一身天水青长袍,袖口处绣着干净的白鹤纹。

    “大人……”

    她呆呆地呢喃出声。

    “远远看见这里有一只淋湿的小猫。”他微微一笑,“姑娘这是……迷路了?”

    迟迟早年尚在年府时,见过这位长孙大人。

    他是御史台的第一长官,素以清正廉洁著称,被她父亲年若寒引为知己。

    彼时,她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远远在廊沿窥视被发现,这位好看的大人,冲她露出一抹友好的微笑。

    想起旧事,少女小花猫斑驳的脸上,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谢谢大人。”

    长孙玉衡看她一眼,缓慢别开目光:

    “是去年府还是……广陵王府?”

    迟迟眼睛黯淡下去,她是宫奴,进了王府便是签订了卖身契的婢女,就这么跑了,会被视为逃奴,要么卖进青楼,要么投入大牢。

    少女一身红衣湿透,布料紧贴着瘦弱的身形,尤其是手臂处的薄纱,隐约透出白嫩肤色,乌黑的长发湿答答地往下滴水。

    看上去是那样柔弱无助。

    “拿着,”长孙玉衡将伞柄送到她手中,反手解下外裳,披在她身上。

    迟迟抬起湿漉漉的眼睫,高大俊朗的青年一身正气,脸庞泛着莹润白光。

    肩膀单薄的布料有着明显湿意,方才他撑伞时,将伞全数倾斜到她一侧。

    她鼻子一酸。自从娘亲去后,再也没人待她这样好过……

    王府

    “稀客啊稀客。”

    施见青挑起一边长眉,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似笑非笑,“长孙大人,何时与本王的爱婢这般交好了?”

    迟迟将外裳取下,恭敬地还给长孙玉衡。垂着头走到少年身边,行了个礼。

    “殿下误会了。”

    长孙玉衡与广陵王简单交谈两句,轻轻颔首,“既然人已送到,在下告退。”

    夜晚,迟迟听从吩咐,伺候广陵王沐浴。雾气袅袅中,少年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在水面海藻般散开,他双臂懒散地搭在边沿,忽然开口。

    “收起那些无用的善良。”

    他闭着双目,长长的眼睫沾满了水,像是一笔走到极致的浓墨。

    “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善良只是你懦弱可欺的信号。世人不会感激,只会上赶着压榨于你。越对他们好,越会被吃得渣都不剩。”

    迟迟垂下眼眸,表面乖顺,心中却并不认同。

    若没有他强加的那些富贵,引起人心的恶欲,她如何会陷入那样的境地?

    一只手忽然扯她下来,漆黑的眸子近在咫尺,如同两泓漩涡,巨大的压迫感铺天盖地。他嗓音很轻,“你还不明白么?”

    她忽然有些畏惧。撑着要起身,却被他下了死力死死地拽住,脸颊几乎碰到他沐浴的水。

    少年抬起沾水的指腹,擦过她白嫩的小脸,停在她因紧张而隐隐抽搐的眼睑。

    “对那些低贱之人来说,最大的诱惑,无非两种。”

    声音像蛊,诱着人堕落,“财,与色。你今日命大逃过一劫,不过损失一些财物。倘若……”

    他邪气一笑,“你知道那些女子,最后都怎么样了么?”

    他湿润的指尖滑到了她的领口,似乎要将之挑开,却又没有,而是揉搓着那一小片肌肤,直将那处搓出一个红印子。

    似是迷恋上了这种游戏,他下手愈发重,直让她疼得忍不住轻哼出声。

    再也无法忍受,她睁开眼,泪眼朦胧看着他,“这就是殿下想要的么?”

    施见青看着她。

    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一张小脸发白,鼻尖和眼尾却染了浓烈的红,极致的反差,整个人都在难以遏制地轻抖,一看就很好欺负。

    他忽然想让她哭得更加凄惨一些。

    “哭什么?”

    施见青垂下眼帘,捻了捻指腹,慢慢回过味来。

    “你这是……怕本王?”

    “本王与那些男子,不一样。”他结实修长的手臂撑在浴桶边,歪着头,似乎想到了一个好问题,好整以暇地问道:

    “委身于本王,和被那些贱民侮辱。莫非,你更想选后者?”

    他语气轻挑玩味,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却清明无比,没有半点淫邪之念。

    威胁?还是试探。

    迟迟僵硬地捏着帕子,缓缓深呼吸,调整了一下心情。那被他恶意揉搓的皮肤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她这个人的恶劣。

    他忽然淡淡道,“放心,本王对你的身体没什么兴趣。”

    “只要乖乖留在本王身边,”他的神情平静无波,“本王不会亏待你的。”

    “是。”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有一柱香。

    “长孙玉衡。”他忽然开口,漆黑的眸光落在她身,“你跟他是旧相识?”

    迟迟给他擦拭手臂的动作一顿,平缓道,“奴婢是偶然遇见的长孙大人。”

    “啧,”

    “才在本王身边待了几天,都学会说谎了,”

    他勾起她下巴,用一种宠溺的语气说。

    迟迟躲了躲,躲不掉,索性直接退后一步,就要跪在地上。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她立刻转过身去。

    微凉的水意漫上肌肤,温热的吐息扑来。

    迟迟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靠得极近,与她的曲线寸寸贴合。

    一只手卡住她的脖颈,仿佛摁住猎物般强硬,感觉到他的嘴唇凑近耳边,低沉的声音幽幽传来。

    “本王不喜他。”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他在那里轻嗅,微眯双眼,用一种命令的口吻道,“去,洗干净。”

    迟迟蓦地扭头,却又一瞬陷入了后悔。

    少年一袭玄黑衣袍松松散散挂在身上,根本遮不住什么,白皙紧实的胸膛,流畅的肌肉线条,往下是……

    她蓦地合上双眼,呼吸冰凉,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的话。

    洗?怎么洗?

    在哪里洗?

    他又轻笑出声,“或者,要本王帮你?”

    说着他手腕绕过来,她的腰真是细,只要他一只手就能掌握。

    他准确无误地捏住了她腰间的系带,就要用力。

    迟迟浑身一抖,立刻挣脱开来,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殿下……”

    “殿下难道要……言而无信。”她在提醒他,他刚才说过的话。

    施见青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这个前几日还投怀送抱,亲吻他如同亲吻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如今却避他如豺狼的少女。

    他单手握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一双漆黑的眸中,若隐若现的狠戾。

    “本王待你纵容,不过是因你还有几分用处。若因这几分纵容,便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他喉咙里滑出字句,冰冷无情至极,“本王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蠢物。”

    迟迟咬紧了牙关。

    她慢慢垂下眸光,仿佛被压弯的芦苇,一字一句道:

    “奴婢知错。”

    他这才松开手,勾了勾嘴角,仿佛刚才的狠戾从未出现过。

    “年三小姐,请吧。”

    迟迟终于知晓,这位金尊玉贵的广陵王殿下,冷血无情,视廉耻为无物,践踏道德。

    他说不会对她做什么,她该信吗?

    眼前一阵发黑,铺天盖地的沮丧和绝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乎都不是她的意愿可以左右的了。

    从踏入广陵王府的那一刻起,她就别无选择。

    不过是要驯服……他用这样的手段驯服过多少女子,她不得而知。

    要她在他面前丢弃伪装、丢弃羞耻心、丢弃一个女子最重视的一切。

    如他所愿,永生永世都困在他的身边,再也生不出任何逃离之心。

    迟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在他面前一件又一件地,褪下那些衣物。

    直到坦诚相待。

    在他注视下的自己,每一个举手抬足的动作,都是煎熬。

    可这煎熬只是对她而言,对他,却如同走马观灯,表情甚至都没有过一丝半点的改变。

    赤足踏入浴桶,任由那早就凉下来的水将自己沉没,没有羞涩,只有麻木。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可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她也是那么地懦弱,曾经在慈安宫,在那些人恶意的压迫中,爆发出来的死志荡然无存,再也找寻不到……

    怎么会有人不想活下去呢?

    反正,只要活下去就好。只要能活着……舍弃这身皮囊,又有什么要紧?

    心里这样想着,却仍旧抱着双膝,蜷缩起来,尽可能让自己不过多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眸光一寸寸地逡巡,仿佛野兽逡巡自己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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