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白珩和周慈在宣宅周围游荡了几圈,因不确定北原王府的暗卫是否还在,不敢莽撞地进宣宅。

    今日是月圆夜,周慈提了一箱药来,得替燕熙配清心汤。

    夜色降下来了,宣宅里也没有亮起烛光,商白珩升起担忧。

    周慈劝慰道:“殿下升官了,公务缠身,晚归也是有的。”

    商白珩忧色难舒,沉吟道:“可是今日是十五,更何况他上次月圆夜――”

    周慈等着商白珩说下去,对方却戛然而止,周慈疑惑地问:“上次怎么了?”

    商白珩咽了那些话,说:“没什么。”

    周慈发觉越来越瞧不明白这位老朋友。

    他又升起那种微妙的猜测。只是商白珩一直非常严谨地保持着和燕熙的距离,他那种猜测一旦问出来,就是对商白珩的亵渎。

    周慈到底没多问。

    他自己曾有一腔心思,活活摁死在了心底,他理解那种不能问、不能说的隐秘和痛苦。

    -

    商白珩和周慈最后又到宣宅对面的宅子里坐下来。

    直到快宵禁时,他们才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商白珩吹了一声口哨,对方听见了。

    卫持风抹了踪迹,推门进来,见着两位,尊敬地行礼:“商先生好,周大夫好。”

    卫持风近来态度一改从前的傲慢,商白珩自然知道其中缘由,他身为燕熙老师,如今官职也不在卫持风之下,也就坦然受了,问:“微雨呢?”

    卫持风神色变幻了一下。

    今夜的事情很微妙,像是学生做了出格之事,被老师抓住了端倪。

    卫持风拿不准燕熙是否愿意说,没有主子的意思,他只能极力掩饰。只是在商先生面前编谎,卫持风心里没底,他组织了一番语言,先挑能混淆视听的说:“今日姜磊行刺殿下――”

    商白珩惊得脸色都白了:“殿下如何?”

    卫持风连忙宽慰:“殿下武功高强,以姜磊的身手,伤不着殿下。不过,殿下没有出手,小王爷赶先救了殿下,现在殿下在北原王府呢。”

    商白珩听出些不同寻常来,审视着卫持风问:“小王爷亲自救微雨?”

    卫持风被瞧得有点心虚,勉力镇定道:“是的,小王爷站起来了,姜磊的身手根本不够小王爷十招。”

    商白珩沉吟道:“小王爷苦苦藏了多年的残疾,为了微雨暴露……他们二人何时到这等肝胆的地步了?”

    卫持风其实已经说的非常技巧了,奈何商白珩无比聪明,问题一个接一个,卫持风越答越漏洞百出。他败下阵来道:“殿下和小王爷关系,呃,挺好的。”

    商白珩探究地望着卫持风,卫持风被瞧得头皮发麻。

    一旁的周慈没往那方面想,接话道:“我也觉得小王爷和殿下挺好的,上次殿下弹劾姜溥,就是小王爷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商白珩却从卫持风的神情中品出了端倪,他放慢语速问:“所以,这会快要宵禁了,微雨还在北原王府?”

    卫持风想到方才在北原王府看方循命人重新烧水,还叫水一直暖在锅里,等要用了再传。这阵势怕是一整夜都回不来了。可他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搪塞道:“是挺晚了,或许有要事商议,再等等吧。”

    商白珩一怔,倏地意识到什么,盯住了卫持风道:“你给我一个准话,微雨今天晚上还会回来吗?”

    卫持风曾经面对许多危急场面都没怂过,却被商白珩逼问得方寸大乱。他既不敢私自抖出燕熙这种私密的事情,又不敢瞒着老师商白珩,只能无奈地抹了一把汗。

    “我明白了。”商白珩沉面道,“若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你可以接着说。”

    卫持风得救般立刻闭嘴了。心想,这不算我抖出去的,是商先生太聪明。

    商白珩彻底确定了。

    只有周慈听得云里雾里,周慈正想问什么,便听商白珩道:“我走了,悲野你也回吧。”

    周慈还没反应过来,商白珩竟是不等他,自个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一晃眼就融进夜色里了。

    周慈与卫持风面面相觑,抬眸询问卫持风:“道执怎么了?”

    卫持风只好无辜地摇头。

    他想:我只是一个近卫,我能说什么?我说什么好?什么是我能说的?

    -

    商白珩一径出了宅子,宵禁的更声已经敲响。

    商白珩先去了北原王府,遥望着那紧闭的大门,心知那扇门今夜不会再开了。

    他隐在夜色里,瞧了许久。

    有人长久地盯着北原王府,必定会惊动北原王府的暗卫。

    有暗卫一度离商白珩极近,大约是看到商白珩失魂落魄的模样,没现身为难商白珩,改为远处监视。

    商白珩是个书生,自然没有发现暗卫的靠近,他明知等不到自己的学生出来了,还是在外头等了许久。

    直到下个时辰打更的更夫路过时,他才惊醒般离去。

    酒楼都关了,想买酒却敲不开门。

    只有朱雀湖的花舫还在载歌载舞,商白珩漫无目的地走到朱雀湖边,拉住了一条运酒的小船,非从船家手里高价买走了二大坛酒。

    商白珩提着酒却不知该去何处,他专捡偏僻的小路走,一径上了朱雀湖边的望北山。

    在山门的哨亭上,商白珩遇到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小兵。

    小兵拦了商白珩的去路,商白珩掏出了牙牌亮出身份。

    小兵连个品级都没有,平时接触的最多的是未入流的吏目,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也才正六品,小兵万万没想到竟然遇到了朝中的正五品大官。

    小兵吓得当即放行,还细心提醒说马上要下雨,夜里山上危险。

    商白珩说无事,只是找个地方喝酒。

    商白珩自己也没想到,生平唯一一次用权势办事,是要找一处伤心地。

    -

    商白珩漫无目换地往高处走,摸黑一路到了山顶,末了坐在山顶上向北的横石上。

    拍开酒坛,商白珩朝北望向很远很远,远在在狼峰关外,根本看不到的云湖十四洲。

    失意的酒,一碗接一碗。

    云湖十四洲被莽戎占着,他的学生被……宋北溟占着。

    商白珩知道不能如此做比,可这两件都是他心尖上难过的事。

    他从未纵容自己饮酒,是以他并不知道自己酒量深浅。今天索性试出个真章来。

    可是真遗憾,他酒量竟是太好,一坛酒下去,寻常人该要一醉不醒了,商白珩没醉。

    在他拍开第二坛酒时,天下下起了雨。

    雨不大,微小的。

    微雨。

    雨落在商白珩头上、眉上、脸上,他一碗接一碗地喝,心里叫的那个名字却越来越清晰。

    酒也无法让他解脱,最后他摔碎了碗,仰躺在雨里。

    雨把他浇透了。

    这一场雨,叫商白珩明白自己到底错失了什么。

    他想对着山涧大声喊出那个压在心底的名字,可是哪怕明知这座山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敢冒一丁点叫燕熙为难的风险。

    商白珩在权谋中有羽扇纶巾、运筹帷幄的气度;可在情思里,他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商白珩憋的太痛苦了。

    难受到极致处,他站上危险的横石大声地想要喊出来,最后却念了诗: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1

    “当时明月在,”商白珩从前没有哭过,他的泪砸在山石上,痛哭起来,“微雨燕双飞。”

    “那夜的明月已不复在,不复在……”

    没有人看到他这夜里到底喝了多少酒,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痛哭多久。

    -

    山脚下那位小兵看雨下了许久,也不见人下山,他生怕那大官出了意外,担不起责,于是担忧地举着伞上山找人。

    到半山时,遇着山沟涨水漫了路,一地的泥泞实在难行,也太危险,他不能离岗太久,没敢再往上爬,心中焦急万分。

    好在凌晨天微亮时,那大官自己下来了。

    小兵看那大官一身湿透,面容年青英俊,鬓角竟有了白丝。

    小兵以为昨夜里是自己没瞧清,不由多瞧了几眼那错杂的白发。

    大官随和,随他打量,走了还问他名字,说他忠于职守,是个好兵。

    小兵报了名字说叫丁福,大官说记下了。

    商白珩走出山门,忽然仰天大笑,高声朗道:“心无所向,无往不利。从今往后,教书用人,酬我壮志!”

    -

    丁福每日下值后会检查一遍山路,他顺着一路上东倒西歪的脚印摸到了山顶的横石。

    然后看到石面上有人用尖石画了一幅画,画上细雨绵绵,两只燕子在柳绦间互相追逐着嬉戏。

    画中间有几朵暗红色的花,他还在想哪来的颜料,凑近了看,竟是血迹。

    若丁福读过书,见着这幅画,一定会想到那句诗――微雨燕双飞。

    -

    次日丑时末,燕熙就醒了。

    他头一次在清爽中醒来,一偏头瞧见睡得端端正正还不忘拿一只手盖着他的宋北溟。

    燕熙借着帐外微弱的烛光,看着这张睡颜。

    睡着的宋北溟少了几分逼人气势,但燕熙已经不相信这个人有关克制、内敛的伪装了。

    这个人上了床简直毫无礼义廉耻可言。

    裴太傅的课都白听了。

    (送约300字在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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