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一行走过一段起伏山路,  进入了西境。

    入境便是一处峡谷。

    马车碾上官道,石子硌转的声音突兀地响在深夜里。

    四周一片寂静,连鸟叫虫鸣都没有。

    过分静了。

    卫持风警惕地眯起眼睛,  手扶绣春刀,  静气凝神地听着山林间的动静。

    车厢里传来燕熙压低的声音:“上方,两侧,  数百人,你带锦衣卫去把人解决了。仔细看人,若是无力反击的流民,便留活口。”

    卫持风往燕熙提示的方位侧耳去听,  果然听到了密集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他心中大骇,  没想到燕熙的五感居然敏锐到这种程度。他已经是大靖一等一的高手,燕熙又远高于他,  实在是深不可测的可怕了。

    卫持风小声地请示:“主子,留几位兄弟护着您?”

    “不必,  有暗卫在。”燕熙在里面起身了,“再者,来人或有后招,主车防守空虚,  正好引诱他们来犯。”

    卫持风不敢冒险:“只是——”

    燕熙沉声道:“走。”

    卫持风果断领命:“属下知道了。”

    他大手一挥,  天玺帝拨给燕熙一个千户所编制的锦衣卫无声无息地潜入夜色。

    暗卫长自觉地填了卫持风的位置,坐到车前。

    潜行在林中的暗卫,更加擦亮了眼睛。

    夜更加静了,  锦衣卫最擅长突袭,他们在山林中快速地蹿行,途中遇到走兽飞禽,不等它们发出声音,  绣春刀干脆的起落,把一切可能打草惊蛇的动静都扼杀在发声前。

    暗卫长的手也扶在刀上。

    燕熙端坐车中说:“把随行属官照顾好,本督无碍。”

    暗卫长踯躅道:“殿下,这……”

    燕熙不容置喙地说:“去。”

    暗卫长立刻给黑暗中的弟兄们打了手势,围着主车防卫的暗卫散开了。

    燕熙听着锦主卫和暗卫们的动静,侧头推开车窗。

    西境的夜晚,比靖都凉,燕熙望向挂在夜穹那轮将圆的明月。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做打家劫舍生意的夜晚。

    燕熙手指轻点,月色透窗沾到他的下巴,净白的皮肤在夜里犹如凉玉。

    在这如死水般的寂静中,燕熙听到了什么,手指停下。

    车队穿过山谷,刀剑声划破寂夜。

    文官们在夜里惊醒,乱哄哄地探脑出来瞧。

    车旁护卫小声安慰,把受了惊吓的大人们劝回去。

    燕熙双手轻搭在膝头,听到隐藏在刀剑和夜风中的,一串直冲车队而来的脚步声音。

    算得上是高手。

    燕熙的手指微屈,没有去拿流霜。

    暗卫长稍晚于燕熙听到动静,一摆手,兄弟们一字散开,拦在前头。

    后头的护卫们将各车车门锁紧,却有一位大人推门而出,提剑径直往头车而来,停在了燕熙的车外。

    燕熙被剑光晃了眼,偏头见着梅筠持剑立在外面,对方大约察觉到燕熙的注视了,身体微僵,忍住了瞧过来的目光。

    梅筠自上次与燕熙说开后,便再没有主动凑近,这一路同行而来,更是没有一次主动靠近。

    甚至于燕熙作为总督,只差没找他这个直属的巡抚谈话,他也坦然地面对大家的探究目光和窃窃私语。

    原著里梅筠不曾表露过会武,燕熙的目光在梅筠执剑的手上停了片刻,没有多说什么,收回了视线。

    梅筠不仅会武,还是个高手。

    藏的够深,够狠。

    -

    卫持风领着锦衣卫快速地靠近了埋伏的山匪。他打了个手势,锦衣卫无声无息地散在林中。

    离得最近的两个山匪在低声说话。

    山匪甲探头探脑地说:“我瞧着底下这队人就是平川的钱家人了。”

    山匪乙点头说:“必定是他们。听说钱老太爷重病,这一家子的人都在往回赶。若不是时间紧张,这些个大老爷怎会夜半赶路?”

    甲面露喜色:“那我们这回可钓到大鱼了。这一趟够养弟兄们半年了。”

    乙说:“他们这趟回来,想必要住好些日子,盘缠少不了。”

    甲说:“而且这钱家不过是个富绅,在朝廷也没要员,劫他们事儿少。”

    乙赞叹说:“柴头儿这回消息准了。”

    他们正说得兴致勃勃,一把刀悄然架上他们后颈,他们在金属的凉意中一哆嗦,扫腿反击并引颈想要高声示警,未及出声,就被敲晕了拖进了后面的草丛中。

    锦衣卫个个都是高手,他们出手,在这穷乡僻壤,没太费工夫就拿下了山匪。

    卫持风瞧着这些人穿得破破烂烂,没敢下手太重,大多留了活口。

    -

    在峡骨截道的山大王身手不错,暗卫长顾着燕熙就在近处,不敢托大,和兄弟们合力将一百多人拿下。

    山大王被压到燕熙车前。

    锦衣卫的刀快,卫持风很快也来了。禀报道:“埋伏在山上的,有五百余人,身手还成,瞧着像是练过军拳和军刀的。听他们说话,老巢就在几十里外,那里面还有几百人。”

    燕熙隔着门帘说:“这些人带在路上麻烦,山大王和几个带头的跟在车队后头绑好了,其他小的,押他们回去把老巢端了,先把人都关在老巢里。”

    卫持风行礼道:“是。”

    燕熙顿了顿,他的声音在深夜里冰凉:“这些人专挑西境入口做生意,还挑了个这么个不好隐藏的夜晚,查清楚这些人什么来历,打的什么算盘。”

    卫持风领命。

    暗卫扯着山大王往车后头去,山大夫不服气,骂骂咧咧对着主车的窗喊地道:“你们什么人?这么大排场!是京里来的么?!”

    燕熙坐在昏暗里,偏头俯视着那被摁在地上的汉子道:“你是军户?叫什么名字?”

    山大王听见一把又凉又清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天籁,叫他不由抬头去分辨。

    可车里太暗了,山大王瞧不见车里人的模样,用力仰头只能瞧见一抹优雅端坐的身影。

    这是个贵人,明明只隔着扇窗子,却有如远在云间。

    山大王猛地一怔,想到自己可能遇到了传说中的大人物,激动地挣动起来,大喊:“您……您是总督大人吗?”

    燕熙注视着他:“消息还挺灵通,你找本督?”

    “草民柴万仞见过总督大人!”山大王激动不已,把膝盖砸到地上,用力拜道:“我等皆是破落军户,无处可活,在这里讨口饭吃,求大人替我们做主啊!”

    燕熙目光森冷:“军户擅自脱离驻地是死罪,为何不守卫边疆,反而落草为寇,为害乡里?”

    “军户?”柴万仞面露苦色,“总督大人,军户若无田无产,还算军户吗?”

    燕熙眸色微敛道:“朝廷给军户拨了军田,世代耕种,而且还免了军户其他赋税,何以说无田无产?”

    柴万仞说起此事,气得发抖,嗓门震天响:“田都在西军名下,全由军官们说了算。现在地是我们种的,收成不归我们,田契也不在我们手上,打战卖命还是我们上战场,肚子都吃不饱。何来田,何来产?”

    燕熙面色不明地略一思忖,又问:“西境近年向朝廷报粮食欠收,朝廷年年都向西境拨粮万石,军户们何至于吃不饱?”

    柴万仞气不打一处来,脸红脖子粗地道:“朝廷的粮,我们一粒都没吃到!”

    “本督会命人细查。”燕熙盯住了他,“你所言若有一字为假,罪加一等。”

    柴万仞又猛磕了几个响头,对天起誓道:“我柴万仞,若有一字为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燕熙冷肃地说,“也不该擅离军田,否则一旦有战事起,边境谁来防?”

    “战事?”柴万仞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不知想起什么,挤出忿恨不甘又嘲弄的神情道,“我们是世代的军户,若是有战打,便是为着祖宗教训,也不敢背信弃义去当逃兵。可是,西境都多少年没有战事了!”

    这一句如晴天霹雳,叫在场的人听得尽然愕然。

    卫持风警告道:“你好好说话,莫要信口开河!”

    梅筠在夜色先是一愣,而后不知联想到什么,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向车里的燕熙投去目光。

    梅筠的目光公私分明,燕熙没有回避。

    燕熙读懂了梅筠隐约的某种肯定判断,转而对柴万仞说:“西境年年都予朝廷报战事、要粮饷,与你所说并不一致。”

    柴万仞听着总督大人喜怒不明的话,无端生出浑身冷意,他咬了下舌头让自己镇定下来,道:“姜西军烂到根子里了,给朝廷呈报的与实际的天差地别,总督大人到了西境后下到军田各处瞧瞧就都知道了。”

    燕熙沉着脸没说话。

    总督大人一不说话,大家便都心中打鼓,大气都不敢喘。

    子时已过,夜里更添了凉意,山道上树影婆娑,黑影簇簇,山风蹿谷而来,吹晃了车帘,把月光也搅碎了,照得燕熙浸在月光中一截雪白的下巴隐隐绰绰。

    燕熙的声音比夜风更凉:“本督知道了。”

    柴万仞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双腿在方才的紧张中,竟是麻了。

    可柴万仞没来得及放松,听到燕熙接下来的话,不由又绷住了身体。

    燕熙陡然厉了声:“无论如何,打家劫舍都是犯律之事。接下来锦衣卫的兄弟们会招呼你,你若是扛住了,再来与本督说话。”

    柴万仞不明就里。

    梅筠在旁提醒道:“还不谢过总督大人。”

    柴万仞这才恍然大悟,面露喜色道:“小的,小的素来身体好,能扛住的!谢总督大人给兄弟们机会!”

    燕熙不冷不热地哼了声,没再多言。

    柴万仞无端爬了一身冷汗。

    -

    北原大营。

    在大帅府的议事厅里,宋月潇一袭正红军袍坐在案后,对面站了一圈的将领。

    她扫视众将,目光落在宋北溟身上说:“这次踏雪军被围,关键在于娘子关失守,可知何故失守?”

    宋北溟出列道:“长姐,我到娘子关——”

    宋月潇睨着宋北溟,虎着脸说:“军营里有什么长姐!叫大帅。”

    “大帅!”宋北溟立即领会,爽快地道,“末将到娘子关时,西军的尸首都被堆到城楼下面了,瞧着只有几千人,守备甚是空虚,战力也极为堪忧,竟是被几千漠狄军全歼了。”

    宋月潇面色一凛,手指点着桌面,沉吟道:“姜家一倒,西境武备竟然废驰到这等地步?”

    “大帅,末将有些线索。”宋北溟思维敏捷,脑海里快速地翻找信息说,“姜西军之前为了要我们的租子,年年把红衣大炮借我们;我们从姜西军那边弄来的火铳也不用好,而姜西军为着那些火铳问朝廷要了不少银子。这些钱都去哪里了?”

    宋星河的副将肖辰耽误到昨夜里才回到北原,他也出列,面色凝重地补充说:“末将也有些线索。此去西境,末将遇着一队流匪,又遇着几千游荡劫舍的漠狄,我们因着与他们交手才耽误了回程时间。西境能让匪患和敌寇如入无人之境,守备确实出了大问题。”

    这些线索让在场的将士们陷入了死寂。

    宋北溟率先打破了沉默:“大帅,有否可能,西境武备一直很差?”

    军纪坏驰、守备空虚不可能半个月无主便荒谬到这等地步,众将听到宋北溟的话,交换视线表示赞同,皆是暗自心惊。

    “若素来如此,姜西军从前是如何防住漠狄的?”宋月潇沉思片刻,果断道,“宋同知,你去查查。”

    在场姓宋的,除了宋月潇,就只有宋北溟。

    宋同知?宋北溟纳闷地瞧向宋月潇。

    宋月潇淡然地宣布道:“宋北溟听令,念你首战告捷,本帅任命你为指挥同知,统管粮草辎重。”

    众将一愣。

    人人都知道宋北溟身手了得,是一块得天独厚做前锋的好料子。且不论宋北溟少时的战功和这五年对北原后备的保障,便只说这一场北原大捷,宋北溟用五千人破了娘子关,在关键时刻救了被困的踏雪军,且战术了得,拖足了等大军到来的时间。凭这个能耐,把宋北溟放到后方?

    瞎子都看得出来,宋北溟一心想当前锋且势在必得,宋月潇这样安排,还是亲姐吗?

    宋北溟神色一敛,抿紧了唇,他几次要张口,看到宋月潇警告的目光,都把话忍回去了。

    在场的将领们都知道宋月潇说一不二,但宋北溟是袭爵的北原王,又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于是个个心生不忍,想帮着宋北溟递个梯子。

    施远先道:“大帅,小王爷他这五年其实都在做着粮草辎重的事,不如给他换个活儿?”

    焦武心直口快地接道:“小王爷那身手,不放前锋可惜了啊,大帅。”

    宋月潇的脸色微沉,挑眉把手掌按在了案上,这是她要骂人的前兆。

    看到她这个动作,一旁正想帮衬两句的肖辰立即自保地噤了声。

    别的将领也都畏惧地把嘴闭严实了。

    众将缩了缩脖子,对宋北溟不好意思地笑笑:哥哥们帮不了你了。

    宋月潇双手撑桌,遽然厉了声:“兄弟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少回了,怎么着,你初来乍到,还挑活?谁不是一级一级升上来的?从三品指挥同知委屈你一个正一品郡王了?”

    宋北溟扯着嘴角道:“末将……不敢。”

    宋月潇再看向其他人:“本帅做事不公道?”

    熟悉宋月潇的将领知道她的意思了,这不仅是在敲打刚来的宋北溟,也是在警告大家不要做莫须有的非议,不许坏了踏雪军的军风。现在宋月潇办事有多公道,未来宋北溟立了功,升的就有多快。

    大家都是凭本事,不得不服。

    众将皆是收了笑意,敛色齐道:“大帅公道!”

    -

    散了会,宋北溟在大帅府后面的池塘边,咬着芦苇望着西边。

    “看什么呢?”宋月潇的长袍卷在北原的劲风里,她高束的长发被吹得乱糟糟的,却丝毫不掩她的利落精干。她逆风站到宋北溟跟前,“眼珠子快看出来了。”

    “禀大帅。”宋北溟偏头答,“末将没有瞧什么。”

    “叫长姐。”宋月潇把弟弟扳正了,哈哈笑道,“怎么着,与我还置上气了,私底下不肯叫我长姐了?”

    宋北溟苦恼地说:“你们女子怎么说变就变,到底要我怎么叫?”

    “我让你变个称呼,你就嫌我事儿多了?”宋月潇哼了一声,趁其不备,一个迅雷般的枣核敲在幺弟额头上,她得了手,畅快地道,“有的人,在你面前换着身份地变,也没瞧你多说一个字。”

    宋北溟捂着脑袋,痛得咧嘴,也不敢还手,只能理论道:“那能一样么?”

    宋月潇威胁道:“我可是你亲姐,不能一样么?”

    “姐!”宋北溟求饶道,“放过我罢。”

    “好啊,本帅放过你了。”宋月潇利落地一挑眉,“滚罢。”

    宋北溟一愣,蓦然明白了什么,怕自己会错意,反问道:“什么?”

    宋月潇又想伸手打人,这回被宋北溟警惕地躲了,她手上落了空,知道这小子一旦防备起来,她便得不了手,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扬手道:“本帅让你查西境守备空虚的事,还不快去!”

    “大帅!”宋北溟跳了起来,“你是我亲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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