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燕熙一行尽量避开官道, 还是走漏了风声。
西境总督府这几日挤满了人,尤其是今日,天没亮总督府门前就吵吵嚷嚷的, 官吏们交头接耳。
官员甲焦急地问:“消息准吗?督台大人今日到?”
官员乙拍着胸脯道:“千真万确!督台大人出靖都起,咱们沿途驿站便都交代好了。一连几日驿站都没接到人, 绝计是督台大人改道了。到西境的大小道路, 我们都安排了哨兵。昨儿半夜里的消息,在入西境的山道上见着一行人了。”
官员甲问:“没瞧错?”
官员乙笃定道:“错不了。哨兵说那行人一个个文质彬彬、贵气逼人的, 只有京官有那架势,和我们这些穷乡僻壤的乡下人不一样, 一眼就瞧出来。”
官员丙凑过来说:“督台大人特意避开驿站,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官员甲这几日心中惴惴,怕的就是这个,忧心忡忡地说:“我也怕着这事。哪有一品大员不用驿站, 专挑小路走的?你们说,督台大人这一路上会不会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官员乙道:“不会的,大小主路,咱们都安排好了,不许百姓对面生的人胡说八道。”
官员丁道:“我听说督台大人不及弱冠, 或许是少年心性, 想要自在些也是有的。”
官员丙提醒道:“督台大人可是一口气扳倒了四姓并平步青云升到总督的人!绝非池中之物,我们还是当心着点。”
官员乙嗤之以鼻道:“你也不用太紧张, 十九岁能有多少城府?你看那史书上, 这般‘年少有为’的, 左不过背后都有人。各位没听说么,这位是‘倖臣’。”
他说完,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他这一笑, 旁人也跟着笑。
有的话,不必多说,这里的人都懂。
天高皇帝远,西境是连皇帝都管不着的地儿,几十年来圣旨都传不过来的地儿,来个“倖臣”,又能整出什么风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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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岳西城里最早起的一批人家升灶时,南城门的守将见着了远处的一排车灯。
是车队!
这个时辰到的车队,还能有谁?
四处城门都早得了消息,将士们一夜不敢闭眼,守将亲自冲下城门,激动地招呼着大开城门,士兵们整齐列队。
早有人狂奔到总督府前报信,官吏们连滚带爬地往南门赶。当中不乏有人备了马车的,一时齐上车催马。
可车驾挤在一处,众人都想赶着第一个在总督面前长脸,互不相让,导致谁都跑不快,急得都要撕破脸了。
而没备马车的只好认命地自个跑起来,这帮子官老爷平日里四体不勤,哪有这般跑过,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官帽都跑飞了。
好在总督府离南城门不算远,外头车队尚远 ,这帮官吏们总算赶在车队到前,在城门外列位站好了。
他们着急忙慌地整理冠带,在远行而来的车灯照着他们时,及时地换上谄媚的笑意,对着头车行礼。
头车的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只有后车下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主动向守将出示了通关文牒,守领战战兢兢地不敢接,说话间就要放行。
倒是旁边的副守将崔涯客客气气地接过了,仔细瞧过之后,对着头车行了拜礼,放行了。
崔涯这一行礼,两旁的官员们哗啦跪了一地,山呼:“恭迎督台大人到任!”
饶是温演在高居内阁多年,也没见着如此夸张的奉承场面,他一时间感到强烈的不适,忍着心中厌恶,面上维持着客气说:“督台大人累了,各位散了吧。”
然而官吏们却不肯退,腆着脸一路随着车队前行。
到了府衙门口,官吏们争先恐后地要进去,温演拦住了说:“督台大人确实累了,晚些日子,督台大人会传各位说话,先回罢。”
温演越是推拒,官吏们心中越是没底,不知宣隐为何不肯见人。
他官吏们官阶比宣隐实在差了太多,不敢忤逆总督,只好悻悻停在门口,强行给门房塞“见面礼”。
温演冷眼见着,亲自坐在门房,研了笔墨,一件件仔细记账入册,还让官吏们都签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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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西城郊。
连绵的军田处,眼看要秋收了,有粮的地只有一半。
晨饭时分,只有一半的房屋升起炊烟。
一户人家早早开了门,男人提着农具出门,女人站在门边相送,嘱咐道:“今儿摘些野菜回来。”
男人沉闷地点头,走出几步,脸色越来越沉,七尺男儿不知想到什么伤心事,愣在原地,恨恨地把手里锄头掼到地上。
他气得满眼通红,回身用力把媳妇抱进怀里,压抑道:“咱们也跑罢,你嫁给我,一口白面没吃上,天天喝野菜汤,人都瘦得不成样子。我连自己媳妇都养不好,还算是什么男人!”
女人被丈夫突如其来的崩溃惹红了眼眶,仔细控制着情绪,小声地安慰:“待今年收成上来了,就能吃上白面了,眼看着就要秋收了,再忍忍。”
丈夫绝望地说:“种再多的粮,谁知道到手能有几成呢?”
妻子温声说:“多少得给我们够吃的口粮,否则军户们都跑光了,下一个饿的就是官老爷。”
丈夫眼里露出狠色:“不会的,剩下的人越少,他们只会愈发盘剥我们。”
妻子心中知道丈夫说的左右不差,不免落下泪来,可还是劝丈夫再忍忍。
毕竟军户逃役是死罪。
小夫妻在晨曦下丝毫看不到日子的盼头,男人在媳妇温声地安抚下,忍了又忍,重新拿起锄头,到地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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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远远瞧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卫持风小声问:“主子,还到其他地方瞧么?”
燕熙盯着那走远的男子良久,目光冰冷。
卫持风以为燕熙会气得掉头就走,没想到燕熙不知想到什么,竟是噙了一抹冷笑在唇角道:“看啊,我倒要瞧瞧那些个狗官到底能把西境祸害成什么样子!”
卫持风每每见到小主子这神情,心里便格外爽快。
以他对燕熙的了解,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那些狗官会被总督大人如何惩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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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沿着军田且走且看。
岳西府离平川郡不算远,他们一路往东走,半日便到平川郡边界的一个叫银水的县城。
这日,县上有户人家嫁女儿,热热闹闹地办喜事。
突然来了一伙青皮流氓,把新郎官刚接进花轿的新娘,硬生生给抬走了。
新郎官被打得鼻青脸肿,摁在地上警告:“我家公子看上你娘子,是你的福分。今夜头一遭办事辛苦,我家公子先帮你代劳了。”
新郎官愤怒挣扎,厉声嘶喊:“光天化日之外,强抢民妻,你们太无法无天了!”
“无法无天?”流氓头子道,“在咱们县里,我家老爷就是天!”
“你家老爷谁啊?”忽然有人轻飘飘地问,“敢称这县里的天?”
流氓头子循声望去道:“连县太爷见了我家老爷都得客客气气地说话,你说是谁?”
“是么?”人群中传出慢慢走近的声音,“你家老爷什么来头这么厉害?”
“你新来的吧,竟然不知我家老爷。”流氓头子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那声音似天籁,叫他急切地张望着寻找声音的主人,“我家王老爷,祖上乃是平川巡抚,从二品大员!几代攒下来,银水县里的地有一半我家老爷的。莫说是县太爷,便是附近的卫所将士,都靠着我家老爷养着,这阖县上下,谁不看我家老爷的脸色行事!”
“那真是——”人群中走出一抹素白身影,“好厉害啊。”
流氓头子见着了人,猛地一怔。
他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颜色,一时控制不住,涎水都流下来了,形容猥琐地说:“小公子动心了吧?小公子长得比全县的娘们都还好看,不如跟了我家公子?以你这模样,我家公子一定会独宠你。”
燕熙的目光在这些个青皮流氓身上一一点过,他用很寻常地声说:“你家公子算什么东西,也配宠我?”
随后转身离去。
流氓们难得见着这等绝色,一心想把这神仙人物掳回去讨好主子,一个个摩拳擦掌,坏笑着尾随而上。
美人一眨眼就不见了,他们急切地推开人群,不想却撞到一个人身上。
流氓头子狗仗人势,在这县里横行惯了,人人见着他都得让路。他好些年还没遇到过挡他路的人,当即发飙,照着来人脸上出拳:“他娘的,哪个没长眼的——”
流氓头子冲出去的拳头,被一把拧住,像拧衣服一般扭了一圈。接下来,便是一连串清脆的骨碎声,这声音在闹市里清晰可见,听得人牙疼,围观的百姓惊得瞪大了双眼。
流氓头子不可置信地垂头云看,发觉自己的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垂着,竟连肩膀都被卸了。
流氓头子痛得嗷嗷大叫,满地打滚,恶叫着招呼小弟们动手。
这伙流氓身上都带着家伙,见状纷纷拔刀出剑,他们脾气个个冲天,刀剑哗啦地往上招呼,根本不怕出人命。
谁知刀剑出去,招招都反落在自个身上。
卫持风对付这种货色,都不用出刀,一招一个,把一群人打得眼冒金星,满身伤口。
血溅了一地,没出人命,场景却甚是吓人。
“报官!杀人啦!乡亲们,快去帮我们报官!”流氓们高声叫唤着。
然而满街围观的百姓,方才还看着热闹,听此后全都木着脸散开了。
无一人去报官。
这些流氓疼得嗷嗷惨叫,半天爬不起来。
亦无一个百姓去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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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员外府。
王公子大白天喝得醉熏熏的,油光满面地推开手下人替他准备的“洞房”。
他一脸淫笑地搓着手,往那床上摸去,却不见抢来的“新娘”,于是色眯眯地在屋里找人。
一回身,看到临窗站了一抹素白身影。
“怎么自个把喜服换下来了?这么急,等不及相公来替你脱么。”王公子伸出油腻的手,朝那人摸过去,他离得越近,越是兴奋。
因为他瞧见那人光背影便似神仙般,竟不是原来要抢的新娘,而是个男子。
这男子身段极好,单是站在窗边,便似吸尽了日光。
背着光勾出来的下巴弧度,好看得能把人心都勾走。
因着往日那批流氓也有半道找着更好看的货色,替换了来的,王公子便没多想,他瞧着那素白的妙姿,便粗喘起来,心想:这次手底人会办事,给他送来个这么标致的人物。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张手就要把人抱住。
哪知一扑却空了。
原本在窗边的人竟是无影无踪了。
他自个儿却俯冲到窗台上,硌得呕出一大口酒来。
王公子呕得酒醒了几分,扭头回看,瞧着那神仙人物站在床边,还是背对着他。
王公子一看那铺着红锦的床,不由浮想联翩。
他身上有点功夫底子,这次他上了心,用上了招式,一个猛虎扑食过去,竟是又扑空了。
不仅扑空了,还磕在床沿,因用力过猛,磕出一口血来。
王公子抬手一摸,满嘴的血,牙也掉了几颗。
“喜欢来硬的是不是?”王公子顿时恼羞成怒,大声喊,“来人啊!”
这处是他专门用来玩乐的偏院,平日里多的是伺候的人,此时却静悄悄的,在能熬油的日头下,地面白得诡异。
王公子正想再喊,忽地眼前飞过一片衣角。
他闻着了点勾人的香味。
不是寻常男子那种肮脏的汗味,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诱人的汗香。
他一下就被勾得欲火焚身,也顾不得去想安静得不对劲,见那近在咫尺的衣角,伸手就去抓。
谁知这一抓又空了,他竟是下盘不稳,莫名其妙猛冲直下,五官撞在地上,一时血浆送裂,满脸是血。
这一下极重,连脑门都豁开了。
血哗啦直流,王公子这才意识到不对,某种濒死的危险死死攫住了他心神。
他怀疑自己大白天撞见鬼了,做的亏心事多了,他不由瑟瑟发抖起来,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无论他如何手脚并用,愣是起不来。
更可怕的是,他背上陡地一沉,再一次被生生摁进地面。
坚硬的地砖生生把他的脸磨平了,口鼻被填平,又被血糊住,呼吸被强行按没了,他剧烈地挣扎着,浑身青筋都绷起来了,像是被鬼怪啃食一般,惨烈地怪扭着,半晌后,不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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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持风知道小主子一肚子的气憋了大半天,没碍眼地替主子动手。
他坐在屋檐上只等了一会儿,便见燕熙一尘不染地从屋里出来。
真是干净啊。
连个血点都没有。
屋子里的血腥味钻出来。
卫持风跳下屋檐,跟在燕熙身后,闻着燕熙带出来的血腥味在阳光下一晒,便散开了。
他家小主子真是个神仙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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