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在两军交战后的城里出现,宽大的氅衣把蚩斋的玄衣遮住,面具反扣着挂在腰间。

    任务已经完成了,今日该踏上归途,他却不知为何在这里止住了脚步。

    城中的主街道上早已不见繁华,应是战争持续了很久,破碎的屋顶,砸坏的牌匾题字,断裂的树木还有传出微弱啼声的枯井

    迟暮抱着男孩跳出来,把他放在地上,男孩瘦瘦小小的一只,破碎的衣衫,发白的手脚,缩在一团捂住嘴,不敢泄出声音的哭泣。

    迟暮伸出手把他揽进胸膛,让他不要怕。

    马没有疾行,放缓了脚步,也没有直接回去,他带着男孩去了旁边的一座小城中,城里的一户小贩家中的孩子早年夭折,妇人没能再有孕,这时候,迟暮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

    “迟公子?难得在不是重阳日见到你,可要来碗面吃?”男人帮他拴好马,问道。

    迟暮氅衣里裹着的男孩似是醒来了,迟暮低头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捋顺,抱着他下马。

    “哟,哪来的孩子?”妇人掀开门帘走出来惊讶的问道。

    “来两碗馄饨吧,您快瞧瞧,这孩子怎么样?”迟暮笑道。

    妇人该是很喜欢男孩,主动拉过他的手,牵着他进门,男孩的眼神却仍是胆怯的很,一步一回头的看着迟暮。

    进了门,男人走道灶旁忙活起来,妇人掏出帕子,为男孩擦脸:“生的真是怜人,就是长的太瘦了点。”

    迟暮坐在一旁看着道:“给你养,你们可要?”

    妇人停住了手,不解的看向迟暮,她虽是喜欢孩子,自己就算没有,可也没有抢别人家的道理,皱着眉呵道:“乱讲,你这是拐了谁家的孩子?迟暮,认识这几年,虽知道你是蚩斋的杀手,可你一直是个好孩子的,咱们不能做这样的事!”

    “好姐姐,你别着急骂我,听我说完。”迟暮捏了捏男孩的脸,“出任务捡来的,他家里就剩他自己了,不信你问他。”

    妇人收回了怒气,看向男孩温声问道:“好孩子,你告诉婶婶,你从哪里来啊,你还有家人么?”

    男孩看了看迟暮又看向妇人摇着头道:“家人都不在了,打仗,家没了。”

    男孩的话讲的不流利,前面的两颗门牙不在,噗噗嘶嘶的漏着风,声音不大,三人却听的清楚。

    “那你以后留在婶婶家,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新家,你愿不愿意呀?”妇人说着轻轻帮他擦掉眼泪。

    男孩看向迟暮,迟暮点点头哄道:“这里很好,很安全,伯伯和婶婶会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

    “那你也在这里么?”男孩拉住迟暮的手指问道。

    “我不在,但,我会常来看你,可好?”迟暮道。

    男孩望着他,迟暮也看着男孩,给他勇气慰他安抚,男孩终于松开了迟暮,哇哇哭着钻进了妇人的怀里。

    妇人抱着他也无声落了泪,男人端来两大碗馄饨,一碗递给迟暮,看着抱着哭的两人轻声道:“好啦,伯伯给你煮了馄饨,伯伯手艺很好的,你来尝尝好不好?”

    一口一口吹到不烫的馄饨喂下去,男孩也丢掉了眼泪,露出笑容。

    迟暮骑着马回头看去,三人还在远处目送着他离开,男孩穿着妇人给他买来的新衣,在男人怀里向迟暮挥动着小手。

    天色渐晚,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迟暮摘下面具扣在脸上继续向前走去。

    迟暮踏进了无斋很久,才见到了拂晓。

    他站在清禅身侧听他说着什么,清禅见迟暮看着他们,他挥手唤他过来。

    “你便是新入无斋的人?”清禅问道。

    “是,属下迟暮。”迟暮答道。

    “迟暮”清禅似乎是在斟酌着这个名字,又不似,他又道:“摘下你的面具来。”

    迟暮瞥向拂晓,但他并没有在意自己的存在,只无言的站在一旁,迟暮摘下面具他也没施舍半分目光。

    “我记得你,既然进了无斋,当初留下你看来是个不错的决定。”肯定了最初的选择,语气也愉悦开来,“拂晓、迟暮,你们二人的名字倒是搭对,无事,带好面具,去做你们的事吧。”

    清禅走后,拂晓也转了身,迟暮追上去唤他:“拂晓。”

    “何事?”拂晓停住脚步问他。

    “你还记得我么?”迟暮小心问着,拂晓冷漠的声音让他没来由的心悸。

    “不记得。”

    “好吧,那我们认识一下好不好?我叫迟暮,迟迟白日晚,晚暮黄昏生的迟暮。”

    “”

    “我们见过的,几年前我跟踪你,却跟丢了,被你打晕了抓进来的,你可想起来了?”

    “”

    “我还被扒光了呢,我一直想知道,是你扒了我不是?”迟暮见他不说话,摇着尾巴逗他说话。

    “”拂晓定是觉得他喧嚣,微微叹了口气。

    “我刚入无斋,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规矩,以后你带我一起好不好?”迟暮便站好了,轻声问他。

    “不好。”拂晓开口道。

    “为什么?”迟暮收回了刚才兴奋的语气委屈道。

    “看见你,会让我感到不舒服。”不明原因的焦躁让拂晓很难过,上一次如此就是几年前看见这人的时候,他很不喜。

    “为何?我做错了什么么?”迟暮问道。

    拂晓摇摇头,不再理他自顾自的走远。

    迟暮不懂,但拂晓面具下的眼神他看的懂,是真的自己让他很不舒服。

    上一次他也这样看过他,有悲伤有矛盾,有不解和抗拒。可他突然不想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再看着他了。

    “你怎么总是很久才回来一次呀?”男孩的牙都长齐了,说话不再漏风,个子长高了,胖乎乎的,还会给迟暮背书。

    “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迟暮答道。

    “婶婶说,你常常到处跑。”

    “是。”

    “你是不是在别的地方也捡了很多和我一样的小孩?所以你要雨露均沾,不能经常来看我们?”男孩眨巴着眼睛,有些委屈。

    “没有,我只捡了你一个。”迟暮笑道,“那里学来的话,可不是这样用的。”

    “好吧,那一个人你到处走,会不会想家?”男孩歪着头问。

    迟暮不知怎么答。

    男孩以为他没听懂,又继续说道:“我每日去和夫子念书,念一整日,我就会想家,想见到伯伯婶婶。”

    “想,我也想。”

    “那你会回家吗?你的家人会不会想你?”

    孩童的话没有恶意,单纯直白,戳向迟暮的心事,“会。”他哑声道。

    男孩还想再问,被妇人的声音打断:“迟暮,你的面好了,来,有两颗红蛋,自己剥啊。”

    “好。”迟暮应道。

    “迟暮,为何你每年只有重阳来吃面,还有红蛋。平日里问你吃什么,你从不愿意吃面的。这日可是你生辰?”妇人按耐不住好奇,问道。

    “是。”迟暮点头。

    “哎哟。我早该问的,你等着啊,我去给你做些肉来吃。”妇人起身说道。

    “不必了。”迟暮急忙拉住她。

    妇人见他认真的拒绝,便也没有再动,看着他吃完道:“可吃的饱了?再煮些来,好不好?”

    “吃饱了,从前,我家中,人,会在我生辰给我煮这个,这些年,也就习惯了如此吃。”迟暮知她想问,便自己说了。

    妇人点了点头,从一旁拿来杯盏,给他倒了一杯酒道:“今日重阳,喝点菊花酒,保佑你安康长寿。”

    “好。”迟暮接过慢慢喝下,清淡香醇,过喉留香。

    男孩记得是迟暮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新家,也愿意粘着他,会思念他,迟暮便答应男孩陪他两日,入了夜,哄了男孩睡下,迟暮让妇人给他打了几壶酒,一个人了跑出去。

    入了无斋后,迟暮便不再终日为任务而愁,不见拂晓,他便拎着卷轴四处走走。

    每每停下脚步,寂静下来,记忆就剥茧抽丝的映在眼前。

    细细记来,已经过去了六百多年,是他奔波的六百多年。他的拂晓被切成一块又一块的破碎,不念来处不寻归处,不记得他,一片生,一片死,一片别离一场梦。

    可是他怎么一次比一次不同了,不再是他只要追寻就能抓住的那个拂晓。

    妇人酿的酒味道淡淡的,一口一口喝下去还是会冲了酒劲,这座城的城楼很高,高的迟暮看见月亮就在他身边。

    伸手抓去,真的是他的月亮。

    “拂晓。”

    “”

    “你怎么在这里?”迟暮揉揉眼睛问道,看向四周,也没有别人,“莫不是我成了你的任务?”

    “我来问你。”拂晓站着,低头瞥向坐着的迟暮。

    迟暮明明觉得自己没醉,却手脚没什么力气站起身,“你问。”

    拂晓摘下了面具道:“你认识我吗?”

    迟暮看着他,看着他的脸,回道:“从前不认识,但”

    拂晓蹲下身和他四目相对,迟暮的酒味溢到他身上,他发现,从前的焦躁不似厌恶,“什么?”

    “但,更早之前,我们如鱼似水。”迟暮看着他笑了出来,大胆的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别动,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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