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听到了这尘世间,他的未曾听闻,那么陌生,又十分相信。
故事里的师徒二人阴阳两隔,徒弟携一盏孤灯寻着梦。一次次的重逢,一次次的死别。
那么荒谬,那么执拗,那么勇敢
故事听完了,迟暮的酒也都喝的一滴不剩,迟暮熏熏然间说的最后一句话,字字含糊,拂晓听的清澈,“师尊,拂晓,和我回家好不好?”
一滴眼泪砸在迟暮脸上,拂晓才发觉不知何时,迟暮已经枕在他的腿上,睡去了。夜里高处的风有些凶,吹的脸颊凉凉的,迟暮往他怀里钻着,身体蜷缩起来。
一觉醒来,拂晓不在,正午的阳光直晃眼,迟暮揉着吹了一风,隐隐发疼的头,翻墙下去。
迟暮记不太清昨夜里都说了什么,也没有动身去寻找拂晓的身影。又在这城中陪了男孩两日,才慢悠悠的带上面具回去。
重阳的秋菊从城中家家户户的窗前开到后院的木亭外,开往山间的农田旁,俯身细细嗅去,淡淡的花香透着层层清凉。
刚进院中,就被传唤去了蚩命堂,迟暮推门进去。
门中只有清禅一人,迟暮关上门向他微微见礼道:“使者。”
“迟暮,你来了。”清禅用杯盖慢慢撇去盏中茶沫,喝下一口才抬头道。
“是,您找我?”迟暮问道。
“这个任务,你去做。”清禅把桌案上的卷轴随手丢给迟暮,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迟暮不解,但还是打开了,长长的卷轴上却只写了两个字:“拂晓。”
“嗯,去吧。”清禅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淡淡的道。
“为何?”迟暮道。
“拂晓入蚩斋十一载,你所接的任务不过是他的冰山一角,这样的人,早晚都要沦为他人的任务。”清禅眯着眼。
“可”迟暮还想说什么,清禅的手重重拍在他的肩上。
“你不也正需要一次道别么。”一个问句,清禅却肯定的说出。
“我正需要一次道别?”迟暮呢喃着,反复思索着这句话,手指无意间攥皱了卷轴的边缘。
再抬眼,清禅已经离开了。
往日里繁乱的蚩命堂,此刻只有他一人,只剩下他一人。
迟暮收拾了自己所有的行囊,换成了一袋碎银子,拎上佩剑,把面具丢进山下的河水里,看着它慢慢沉进水底,骑上那匹陪了自己几年的马。
他把银子给了妇人,蹲下身来看着男孩,“我要走了。”
男孩不懂,他不是几日前才来过,怎么又回来和他道别?
“是要很久才会再来看我?”
“或许很久,或许,不会再见了。”
“那我可以想念你么?”
“可以。”
“那我想见你怎么办?”
迟暮把男孩拉进怀里,“如果你想见我,就在思念的时候去看看夜空,我躲在星辰的身后,悄悄陪着你。”
“为什么你要去星星上?”男孩歪着头不解。
“因为,我喜欢月亮,可月亮挂在天上,永不坠落,我只能攀上星星,去追寻他。”
拂晓换下了那身沉重的玄衣,面具落在脚边的地上,看见迟暮的那一刻,眼里还是出现了诧异。
“你这样,很好看。”迟暮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从前,他是如何穿着?这样?”拂晓擦着剑的手微微停顿,问道。
“是。”迟暮如实答道。
“那,很巧,我也喜欢这样穿着。”拂晓抬眸对上迟暮的视线,“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爱么?”
“爱。”迟暮有些自嘲的笑笑。
“那我呢?”拂晓道。
“爱。”迟暮不笑了。
“是因为我是他?可我若不是呢?”拂晓挑眉看他。
“梨花与剑,靛青衣墨发不见冠,无论多少次,在何处,你都未曾变过。”
拂晓把手里的剑放到桌案上,推到迟暮面前,“没曾想到,来的是你。”
“我把面具丢了,你敢么?”迟暮手按压在剑上。
拂晓站起身看着他,琉璃瞳里读不出色彩,良久,他伸手把被风扰乱的发抚回耳后,轻轻勾着唇角道:“早已是泥潭中的人了,不要妄图将我拉出去。”
迟暮不言。
拂晓走过来用指尖挑起他的脸,让他仰望着他,“乖徒,我这么唤你,你可会欢喜么?”
迟暮瞪大了双眼。
“我这半生,坏事做尽,杀戮屠尽,拉不出来了,只会越陷越深,阻止我的唯一办法,就是完成你的任务杀了我,如何?你舍得吗?”
拂晓的笑一下一下划在迟暮的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
“我突然很想重新开篇,又悔了你未能早些出现,那些你口中所言,我忘却的记忆,我仍无法代入,但”拂晓指在自己的心口,“这里告诉我,言无所假。”
迟暮的喉咙有些发涩,只能哽咽的吐出他的名字:“拂晓。”
“我没有重新开篇的机会,你却会有新的一场梦。人无来生,事无三转,若有,换我来找你。”
“我还你。”
———
迟暮盯着清檀一日又一日:
清檀是二十几岁便渡了仙劫,样貌停在那时,也看不出他到底有几岁了;
清檀去授课他就坐在第一排盯着他看,轻声轻气教着孩子,一点都不严肃;
清檀在堂上和前来参拜的外门训话,迟暮跟在沉雪身旁,嘀嘀咕咕的不停说着他没有一点威力;
清檀摇着扇子,坐在案边听沉雪汇报一日事宜,迟暮不知从哪裁来一块黑布扣在了他头上
“迟暮!你要造反啊你!”清檀终于忍不住气了,站起身一扇子把迟暮掀翻。
迟暮坐在地上皱着眉,“对,对,对,你再生气一点给我看。”
“你,你,你!”清檀气的说不出话,你你你了半天,又安稳坐回去。
“哎,别停啊,你配合一下。”迟暮焦急道。
“你疯魔了不成?你要干嘛,直说。”清檀抚正自己那撮粘上去的假胡须道。
迟暮走过去,把他胡须拔下来,贴在桌案的毛笔上,在清檀眼前晃晃:“老头,你整这个干嘛?”
“小兔崽子,你活的不耐烦了是吧?”清檀想夺回来,迟暮立马抽走,“你到底做甚?我师弟还没活,你跑回来折腾我做甚?我告诉你,梦还生之所以叫禁术,它便是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再有三百年内不成,你且等着魂飞魄散吧!”
迟暮丢掉粘着胡须的毛笔,乖乖坐好,收起表情严肃道:“我在梦里,见到了你。”
“我?”清檀意外道。
“是你,但又不像你。”
“溪亭山这么大,我每日都快忙死了,可没空掺和进你梦里。”清檀撇嘴道。
“唔,奇了怪。”迟暮道。
“这禁术在世间几千余年,却从没有真正完成过他,梦里有什么,自然没人可以看透。”清檀故作深沉的说道。
“哦。”迟暮敷衍的点头。
“上一灵魄入体很久了,你怎么没有出去?”清檀想问他是不是想放弃了,又没问。
迟暮低头把玩着自己手指,搓搓指尖道:“许是,他生我气了,一直不肯露出气息,让我寻去吧。”
“那就且等待吧。”
迟暮没再去烦清檀,回到晨曦台住下。
树下练剑,泉边习灵,月下赏灯。
引渡灯安安静静让他赏。
小饭堂里新来的弟子,迟暮不认识,自然他们更不认识迟暮,恭恭敬敬的唤着他师伯,再小心的问他喜好吃什么。
迟暮简单说了几句,又和他说了另外一堆。
“那拂晓师祖何时归来?”小弟子们小心翼翼的问着。
“不急,你们多按我说的练,你们学会了,他就回来了。”
有时夜里难以睡下,敲敲主殿的房门,迟暮再打开门,让自己进去,躺在那榻上,把引渡灯放在枕边,哄着自己入睡。
藏书室在这些年重新搭建了几次,比从前高大宽阔了不少。无颂先生也在很多年前仙逝了,现在守着这里的是当初被抱在怀里的师弟。
师弟叫听默,不喜言,旁人和他说话,他只静静的听,更不见笑脸和多的神情,和幼时大不相同了。
院中的那颗树,每过几年,沉雪就会带弟子来以灵力维续它,它很老了,枝干上的粗糙全是岁月的痕迹,却仍骄傲的屹立在那里。
仿佛是在支撑着整个晨曦台,明艳绚烂,冷寂而孤独。
溪亭山上的人在变,一花一屋在变,树下的石案没变,禁地的冰室没变。
那人仍在睡着,不肯变。
日出日落,匆忙的生活归于平静,迟暮却慌了神。
灯燃的好好的,未曾有熄灭的迹象,又不愿扯出一丝声响。
迟暮拎着灯坐在冰床旁,拉着他的手,“你可是生气了?”
“怎么不让我寻你了?”
“又是一个百年了。”
“你不愿醒来看看这尘世了吗?”
“看看清檀,看看溪亭山,看看晨曦台。”
“山谷的梨花又开了,你想不想带我去看?”
“”
不知念了多久,迟暮靠在那里睡着了,他没看见,一团蓝色的魂光不知从何处飞来了。
轻轻飘到迟暮的脸颊上,像是一个人戳着他问,这里这么冷,怎么如此贪睡。
飘了一会儿便钻进了灯里,银铃声轻轻响起,唤着迟暮一步踏进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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