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你说总觉得忘掉什么事了?”妖七被扶着在房间里一把黄檀木椅上坐下,双手双脚被安安分分地放置在扶手和脚踏上。
“嗯……不过应该没什么打紧,不是近几年的事。大概是童年时的事吧。小孩子忘性大,长大后记不住事是正常的。”童芜随手寻了根发带,将头发扎起。
“你先换件衣服吧,上面都是鸡汤。”妖七提醒道。
“嗯。等李现道来了再换也不迟,我已经派人去请他了。”童芜坐下说道。
“阿黄呢?阿黄这几天在你家过得怎么样?”
童芜一阵踌躇,还是开口了:“我们家一水的男人……爹又不肯和娘分房睡,我知道你不放心阿黄姑娘一个人住,但家里实在没方便的地方,更不能让她睡下人房,就让她这几天先随着满菱她们住另一座山了,每日都有信鸽互传讯息报平安的。”
“怪不得你家一口气生了四个。”妖七揶揄道。
房外正拾了碎瓷片准备回厨房的小丫鬟刚好听到妖七这话,脸一下子通红,这是四少爷的客人?真是出言放诞。
二人久别重逢,又到了童芜家里,一时放开拘束互相畅谈,说说笑笑间,妖七正在绘声绘色地描述参域的变态样儿时,李现道便无声无息地到了。
“李大夫。”童芜忙起身让座,李现道摆了摆手便在桌上放下医袋,直奔妖七而来。
他上上下下仔细检查着妖七的筋脉,妖七也得以近距离看到他那近乎无色的瞳孔。心里还在琢磨着这人到底是真瞎还是扮盲,要不试一试?
李现道突然翻起眼皮直视着妖七:“比之前好多了。可以上针了。”
妖七有被他这猛地抬眼吓到:“之前?之前也是你给我看的?”
“不是我看的,你早死了。”李现道话少,但字字锥心。
他手指只有指头叠覆在一起,极轻敏地抽数根针来,明晃晃的针尖刺得妖七眼皮一阵幻麻。
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臂腿部、脖颈腹部都被扎上了数十根针,轻盈又颤巍巍,像蒲公英快凋落完前剩下的绒毛一般,附着在身上让妖七活像个软毛刺猬。
妖七痛得都说不出话了。
等翻江倒海的痛觉过去时,他全身都出了一层薄汗,整个人都虚了大半,说话都是有气无力:“好痛。”
“你感觉到痛了。”李现道淡漠点头。
果然,伴随痛觉苏醒的还有全身各种触感,妖七感觉到,全身各个部位器官先前仿佛死了一般,此刻又各就各位恢复了正常运转,他已经能自如活动了。
“动作幅度别太大。不然针会歪到旁边的要紧血管。”李现道出言提醒道。
妖七这才悻悻地收回准备站起试试的双脚。
针扎了一刻钟。在此期间全身的感觉也全面复苏,妖七在拔掉针后试着运转了下-体内的灵力,果然畅通如前,丝毫没有阻碍。
“多谢李大夫了。”妖七这句感谢是发自肺腑的,他被李现道的医术折服了。
李现道听到道谢,脸上还是无甚表情,连个微笑都不勉强浮现,照例一拱手、收拾了医袋便想走。
“等等。”妖七又出言叫住了他,“李大夫这段时间如果都住在这,能否去多看看阿黄?”
“她么,”李现道脸上难得若有所思,“来这里第一日我便见过她了。栖茔花长势喜人,她也是。不过这只是短暂的共处期,想要达到拔除之效,我还需要更多时间。”
“要多久?”妖七紧接着追问。
李现道倒也干脆:“看运气。也可能等到她死之后都还没找到办法。”
“有没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到的?”妖七不死心。
李现道沉默片刻,说道:“栖茔花过于罕见,我至今也只见过一次,当初采下一朵当作样本保留至今。如果有更多,或许我能更早找出治疗之法。”
妖七的心激动地砰砰直跳。第二关在森林里,卞采露说过元谷身上的脂粉采自栖茔花,而满家此时此刻就在他身边……
“我会尽全力找到的。”
李现道几不可察地动了下眼珠:“那你要当心。栖茔花在开花之际是最危险的,能直接进入附近生物体内并寄宿其中。你若掉以轻心,必遭反噬。”
这几句话都是以闲谈语气平常说出的,落在耳里却是极重的,尤其是最后一句。
妖七斩钉截铁:“我必会尽我全力。”
李现道摸了摸衣襟,摸出一枚铜钱来,递给妖七。
妖七一顿:“这是你给我的出诊费?”是不是搞反了?
“找到栖茔花后,碾碎这枚铜钱,我就会知道。不论你在哪,我都能找到你。”李现道说道。
这倒是有趣,碾碎一枚铜子不难,可怎么就能让李现道知道自己的方位呢?妖七看这枚铜钱的眼神一下子幽微了起来,难道是什么定位符具?
“放心。碾碎了才有效果。”李现道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丢下这句话便走了。
李现道走后,妖七迫不及待地一条一条往下扯下身上绕着的绷带,绷带层层叠叠地掉落于地。
他看了眼镜子,还有些小皮外伤,但没什么大伤疤。这么点伤也至于把他包得像个粽子?
童芜在一边说道:“当初是李大夫交代要这么包的,说这些绷带是为了压制你体内的灵力用的。”
“压制我体内的灵力?”妖七重复了一遍,心下一跳。
“嗯。他说你最后杀掉妖时体内灵力暴动,超出了你可掌握的范围,才会一直醒不过来,所以缠上了这特制布条,好早日恢复。”童芜说道,复又皱眉。“但我不明白,一个人体内的灵力都是根据修炼程度而定,怎么会忽然暴涨不可控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想过关了吧。哈哈哈。”妖七干笑了两声。
“我当时就这么问了,结果参域说这是常有的事,就吩咐让人缠上了。”
“参域当时也在旁边?”
“嗯。当时我刚醒来就去找你,你房间里有李大夫和参域,听其他人说,参域在你身边守了好几日,连门都没出一步。”
妖七一阵恶寒,鸡皮疙瘩从下冒到上,赶紧检查起全身:“草。他不会在我身上也植入栖茔花了吧,还是动了其他手脚?!”
“这个应该不会吧。那几天李大夫也是没合眼,在全力救治你。有他在,参域也动不了什么手脚。话说你这次能醒过来,真的是万幸。”童芜想想还是后怕,那时候妖七的脸色白如纸,整个人都像被抽走魂一般,气息都细了,要不是李现道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自己也不会先一步被半遣回家来养伤。
妖七想起李现道那明明没有颜色却仿佛什么都看得见的眼神,有这么个瞎子在旁边,也够给参域添堵了。
至于参域,一想到他几日几夜守着自己、生怕体内的梦寐神妖出事的样子,他便觉得好笑。想不到吧,你供奉的妖也在日日夜夜守着我,也怕我消亡后魂飞魄散。
作为一个容器,他也是够排面了。
这时,妖七的肚子发出了咕咕声。身子一好,肚子就嚎起来了。
童芜笑了出来:“走吧。正好要开饭了,我们家都是在一块吃饭的,正好我向爹娘介绍下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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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现道回到了院子里,旁边走过的奴仆见他回来了,都是恭恭敬敬低头问好,没有一个随意轻视了他去。
毕竟他现在住的院子是大少爷住的,这几年大少爷出门在外的时候多,回来的少,就连现在还有十天要办婚礼了,还在外面奔波忙碌、四处猎妖。
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李现道又是少爷唯一一个邀请到婚礼上的挚友,便住到院子里的东厢房来,也是方便等少爷回来后二人聚叙。
“李大夫,今日的午膳已经送到房内了。按您的吩咐,用小暖炉吊着,保准能煨得羊肉锅暖暖乎乎。”负责总管院里奴仆的丁叔见到他回来,连忙迎上去说道。
李现道一直直视前方不曾动摇的眼珠微微偏移:“我的吩咐?”
“是啊,不是您留下字条在厨房,说今天中午要吃羊肉锅,还特意嘱咐了要切得薄薄的肉片,用铸铜炉烘。您赶紧进去吃吧,估摸着汤刚滚,下肉吃是恰恰好的。”
“如此,多谢了。”这句话说得敷衍客套,要是他吃肉的话会说得更诚恳些。李现道扬起薄薄的嘴角,进门关门。
屋内果然洋溢着生鲜羊肉在滚烫高汤里浸染沸滚的膻味,肉气四溢。但在李现道这一平素饮食基本不见荤腥的人闻来,却是令人作呕。
屋内一片安静。只有国内“咕噜咕噜”滚汤声,偶有外面奴仆洒扫劳作的一二声。
李现道放下医袋,摸索着拿到桌上的筷子,抬起,准确无误地夹住了刚要夹肉出来的另一副筷子:
“多年不见,你倒是敢在我面前吃肉了。”
一阵轻笑。
“多年不见,你耳朵还是那么好使。”
李现道夹着的筷子溜了出去,几秒后便听到了筷子落桌的声音。随即又是倒麻酱的声音,撒香菜的声音,还有,他听到过最为不受约束的声音。
“站着干嘛?不坐下来一起吃?”
碗底与桌面摩擦被推过来的声音。还有其他一些奇怪的声音,他知道是什么,但懒得去管。
李现道拉过凳子坐下,即使双目陷黑,他依然准确无误地找到直视他人的方向,不同的是,这次他脑内有着鲜活的形象。大抵是因为这是他失明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吧。
过去几年了?他也忘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不管过去几年,这人现在眼中闪烁的玩世光芒,一定还与最后见时一模一样。
“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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