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妙依然端坐在雕花廊栏上,指尖轻扣环佩,玎玎作响,连身子都没挪一下。
现场一片寂静中,她不疾不徐地开口,仿佛在闲话家常:“主子说话,下人照做便是。这次就算了,别让人觉得满家养了群长舌玩意儿。”
元谷右脸上还残存着热气,上面的指痕已经开始发红发肿,隐隐的焦味弥漫在空气之中。
没人看到这一巴掌是怎么落下的。但大家都知道这巴掌是怎么打下的。
妖七看着元谷脸上已肿起半指高,鼻子嗅到的气味除了荔枝的清甜外,还有一股肉香。
妖七和童芜的记忆马上被激活。上次他们闻到这股味道是在大会的第一关。
元谷被这一隔空雷掌扇得眼前发黑,右半侧脸只有外皮突突的灼痛,内里已经是一点都感觉不到血肉的存在了,连移动肌肉都很困难。
这是满妙处罚下人最爱用的方法。不会弄得血呼呼,直接坏死一块肉便行了,又干净又利落。
童夫人脸色已是变了几变。她并不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她刚要开口,旁边的万夫人忽然叫住她:“你这水荔是哪运来的?不会是自己种的吧?我可没在别的地方吃过这口味。”
童夫人诧异地回头,一时二人四目相接,便什么都懂了。
妖七在一旁冷笑。这一句话不单是点醒童夫人,更是给了在场所有人台阶下。满妙的行为非但不会激起众怒,倒不如说,大家都觉得,只不过是个下人,打便打了,没必要平白伤了和气。
参夫人也马上顺势加入话题,还拈了个荔枝给满妙,让她猜猜是长在何处水源边的品种,才能养得这么剔透弹牙。
眼看着在场的气氛马上恢复如初,刚刚那一巴掌还不如砸进水里的一块小石子能溅起的风浪大。
接下来,只要元谷去叫满菱出来,这页就算揭过了。
童芜站了起来。
“我带你去上药。”童芜道。
谈话声骤然停止。嘈杂人声的一方院落里,只有这里静得几能闻落针。
童夫人颔首:“去吧。”
满妙倒也没立刻发作,脸上无甚怒容,只又拈了枚荔枝,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眼神也慢悠悠地跟着童芜走向元谷的身影。
妖七光是看到满妙那个眼神便要流冷汗了。更别提被满妙那道眼光胶着着的童芜了。
童芜一步步坚定地穿过走廊,两侧随伺的其他仆人忙不迭地贴着廊柱站紧了,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眼看着童芜与满妙之间的直线距离一步步拉短,在场所有人的心也被一点点提到嗓子下。
“唉。”满妙幽幽叹了口气,叹得在场众人毛骨悚然。
“你们家对下人倒是好。”她转头抬臂倚在栏杆上,笑道。
童芜只作没听见。童夫人垂眼复又抬眼,笑而不语。
元谷眼睁睁看着童芜走到自己面前,赶紧往后退了几步:“不了……”满妙的眼又扫了过来,她赶忙加了一句,“童少爷……”
“怎么让本少爷看见这么让人心疼的场景。”元谷还没后退几步,身后低低地传来一道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所有人听见,如平地一道惊雷。
童苏从旁边的廊柱后面走出,额前乱发垂额,打了个哈欠:“早。娘。”
“童苏?!”童夫人又惊又喜,转而变成单纯的惊,“你什么时候回的家?”
“就昨晚。看你们都睡了,我就没吵人,直接进屋睡了。”童苏咧嘴一笑,眉眼疏朗阔俊。
妖七再次感叹,别说那几位中年妇女了,自己都要看得心神荡漾了。如果不知道这副皮囊下是怎样一桶坏水的话。
“你这孩子,肯定又是翻墙进来的。被你爹知道了仔细你的皮。”这句话是满妙说的,她语气中的宠溺疼爱比之童夫人,竟毫不逊色,甚至是只多不少。
万夫人在一旁拍掌而笑:“这下好了,新郎官也回来了。”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赶忙接着说道,“坏了。满菱还在里面呢,别让她出来看见了。婚礼前几天,新妇和郎君是不能见面的!”
“无妨。这俩孩子是一块长大的,又不是盲婚盲嫁。过几天菱儿接任家主不还是要见面。”满妙说是这么说,语气却有些松动了,并没有之前那般咄咄逼人让元谷硬把满菱带出来的意思了。
没想到这人躲着那么久,一出来就是英雄救美。妖七笑着摇头,又吃了颗荔枝。
“正好,我也带了人想见见她。”童苏又打了个哈欠,往后捋抓了下头发,左手勾了勾。
妖七手里的荔枝掉了下来,在果盘里“敦敦”地弹跳了几下,再落寞地滚到边缘。
不光是妖七,所有人看到从童苏左手边走出来的人时,手里有东西的掉东西,没东西的攥紧空气。
比如满妙现在就不由自主地将指甲往手心里压。但她很快恢复镇定,看着那人说道:“这位是?”
童苏身边此刻站着的,正是位盈盈笑着的柔美女子。
童夫人的脸都快笑僵了。这个冤种,好几个月不着家,快结婚了也不回来,一回来就又搞幺蛾子出来。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
童夫人维持着笑脸看向自己的大儿子:“童苏,这位姑娘是你请来的客人吗?也不知道跟家里提前说一声,越大越不如你弟弟。”
别人听着这话似是没什么,但在场姓童的都听懂了。母亲极少连名带姓地质问他们,一旦这么叫了,最好回话前好好想清楚,别乱放屁。
童苏脸上懒洋洋的笑马上略带歉疚,浓密的眉眼像一只刚挨了小训的大狗,看得在场这群为人母者的心都要揉化了。
但唯独骗不过他自己的母亲。
童夫人紧张地盯着童苏,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童苏这么一笑,倒真显出几分无辜来,仿佛身边这姑娘只是他猎妖途中顺手救下来的孤女,再顺路带回家里养几天再顺便喝杯喜酒。
妖七没顾上看童苏。他眼里全是那姑娘光洁额头上那枚奇特的花钿。
这花钿,怎么这么像另一个东西呢。但他暂时没想起来,只觉得眼熟的紧。
还没等他进一步观察上面贴着的金箔碎珠形状,那姑娘的头厉害地晃了晃——一头栽到了童苏肩膀上。
童苏一只手揽着香肩,另一只手顺手从来送新果盘的仆人手中捞了片蜜瓜,边吃边满不在乎地说道:“不是客人,你们随意点就好。满菱呢?”
在场所有人都错愕于他的行为,没人回答他的问题。等不到回应的他便看向了站在旁边的童芜,自然地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小芜,知不知道满菱在哪?我想让她喝杯茶。”
这茶,自然是妾室拜正室的敬茶。
童芜脸颊被捏得微微一痛,才从铺天的惊异中反应过来。他面带愠色,直接拿下了童苏的手,抓着他的手腕便一甩:“大、哥!”
童苏手腕刚被抓下,下一秒就跌入了旁边女子的纤纤玉手中,反复揉搓:“疼不疼?”
童苏头一歪,靠近女子的鬓发深吸了一口气:“不疼。”
看着眼前二人亲昵狎犯、旁若无人的样子,童芜的心灵受到了极重的震颤。然而比起扑头盖脸的惊讶,他心中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在燃烧,心火腾腾,怎么也压不下去。
“童芜真是长大了,力气都比出门前大多了。看来这几个月有好好锻炼。”童苏自顾自地说下去,左手还在绕着女子耳垂上的耳环玩。
“是啊。童芜这几个月可是大展身手。真可惜大哥你在外面没看见。”妖七不知何时也走到了他们身边,笑着与童苏攀谈起来。
“哎,要不是佻鲈山那边实在等不及,我今年大会是肯定要去看看的。这位小兄弟是?”童苏脸上尽是遗憾,转而兴致勃勃地攀谈起来。
这二人便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自然地将童苏刚刚说的话揭了过去,顺理成章地往下推进。
…怎么可能。
童芜双眼发红,眼珠泛湿,还没开口,身边有个人的火气已经先他一步发作了。
“你他妈怎么敢……!”元谷话还未说完,眼皮一翻身子一软,身边的妖七赶紧接住。
“元谷姑娘,这可是第二次了。”妖七小声嘀咕道,然后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坏了!这位伤势太重,我先带她下去治疗。李大夫住哪来着?”
“就住我院里。你认识路吗?”童苏马上接口。
“你哪都别给我去。”童夫人道。
童藤童萝一听这语气就往内缩。完了完了完了。
这是什么鬼热闹。哪怕是最爱看热闹的他俩,看这出闹剧也顾不上高兴,从童苏揽上那女子开始,便是浑身的冷汗。
“童芜,我这几天身子刚好,有点虚,你过来帮把手。”妖七一只手像拖麻袋一样拖着元谷,站在童芜面前,直视说道。
童芜看着妖七深不见光的眼,像热身子猛然被贴上冰巴掌一般,清明过来些。他不是傻子,元谷早不晕晚不晕,怎么会这个时候晕?
但他……
妖七微微靠近童芜耳边,用气息说道:“不急。”
妖七和童芜带着元谷离开后,走廊拐角,便只剩下童苏一人独自对峙。旁边的仆人都预感大事不妙,退出十几米远去了。
直到他们走前,满妙还是没说一句话。
但比起满妙,妖七与童苏擦肩而过时,更在意那个面对众目睽睽风刀霜剑依然在怀中笑得甘甜的女子。
这童苏,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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