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童芜眼前变得混沌昏暗,半晦半明。周遭的声音与空气急速从身边退去,耳边只剩下潮湿的挤压,和不知是自己幻想出来还是现实存在的嗡嗡声。
他尽力睁开眼睛,还没看清前方就被湍急的漩涡挤到另一边,头脚对调,反倒更有利于他接近目标。
在哪里?是在漩涡中,还是在水底?
他伸出手尽力地去抓去触碰,但在流速过高的水中,一伸出手臂就是乱挥乱舞,根本控制不了。水流还像钝刀一般,无情地割磨着他身上的肉。
就在这时,他膝盖一歪,剧痛登时传遍全身。童芜痛得眼前发黑,登时被这一撞卸了力气,身体的方向又换了个边。
他知道这里养着一池底的鹅卵石,全是生了青正苔藓的,用来养鱼是最好的。但刚刚的痛感明显不是只有手心大小的圆润石子能打出来的。
马上就能找到了。
头顶传来闷闷的声响,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似乎是在呼喊童芜的名字,但他无暇顾及,这池子虽然大,漩涡也不慢,下一圈很快就到了。
他努力睁大双眼,观察着水里的动向。不时手忙脚乱地闪过砸过来的鹅卵石,大多都躲不掉,击中他身体后便圆滑地擦着脖颈躯体弧线而过,进入下一个水涡轮回。
鹅卵石袭来的速度极快,就像二哥三哥平常训练他时扔来的木牌一样。不,那还是没有这么快的。适应了水下的环境后,童芜很快找到了要领,并在那块半圆物体出现的同时,快速伸出五指拦下,结结实实抓住了。
手里的物体冰凉,比池底水还要冷几分。似是得知自己求救了,一个柔嫩的绿头试探着想要出壳,但刚探出几毫就被水流赏了个大耳刮子,吓得马上缩回。
在短暂的欣喜后,童芜才发现,自己游不上去了。
他尽力往上蹿了几步,接着水流裹挟来一尾肥大的丹顶锦鲤,把他的脸抽了个七荤八素。
水面上。
“娘,以后我要住在这里了吗?”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嘟着个嘴,不情不愿地拖着娘亲的裙摆走,脚后跟在斜径上带起了好几层泥。
“你呀。”满妙无奈地停下脚步,掏出手绢仔细地擦了擦自己女儿的绒花鞋。“你非要做新鞋子穿,穿上还没两天怎么就不宝贝了呀?”
“我宝贝的。”满菱急了,声音却还是软软的,尾音拖得老长,伸手就抱住了满妙的脖子,用脸颊蹭个没完。“娘不要走好不好?”
被那柔嫩得像豆腐的小脸蛋一挨,满妙心中的焦躁不安都被去了大半。她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
“不行。”满妙倏然站起,在满菱身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阳光。
之后,不管满菱怎么叫累喊停,满妙始终没有停下她的脚步。直到走到一圈槐树环抱盖过水墙的院子门前。
满妙在院门口止住,闻着空气中清冽微涩的槐花香味,听着院内传来的练功口号声,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灵魂被拉回十几年前的盛夏。
“娘……”感受到腰际裙摆微紧,满妙低头看去,就见身下小小白白的一团扭捏不前,抱着她的大腿不撒手。
满妙秀挺的鼻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屈起食指贴在中指旁,用中指指尖轻轻一点,满菱便如被虫蜇咬了般撒开手,空气中还有雷动后焦灼的气息。
“去。”满妙几乎是粗暴一推,把八岁的满菱往前直扑了好几步,双手直接压在门口的石阶上。
满菱再一回头,便只看到来时曲折扶疏的小径,再见不到一个人影。
她眼睛马上发酸了。但又努力瞪大,不眨眼,泪水便覆在眼球表面,要掉不掉的;憋久了,地上便砸出豆大的湿迹来,长睫的下半部分也沾到些许眼泪珠。这个样子,任是哪个严厉的大人见了都要抱起来哄一哄的。
“哎呀呀,好可怜啊。”头上传来一个声音,句末微扬,语气中的轻佻被少年特有的清朗音色冲淡,变成了轻松的调子。
满菱抬头,就见一个长发少年斜倚在老槐树伸出院墙外的粗干上,腿高高地翘在另一根枝头上,正将头枕在脑后双手上看热闹。
“你是谁?”满菱不服气,赶紧三两下擦去眼下的泪花。娘说了,再倒霉落魄都不能被外人看了热闹。
少年看身形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身量不足,全靠腿衬。他倒也不浪费优势,懒洋洋地蹬了蹬放腿的树枝,当下群叶簌簌,漫天落飞花叶,将树下的满菱浇了个全头全脸。
“你干嘛?!”满菱刚提起来的心气一下子被这打眼扑身的落叶给冲散了。她气急败坏地抓下头上的槐叶,狠狠地扔到地上。
“看看手。”少年见她生气,反倒笑了。
满菱本就想抬手放道小浮雷,给他点颜色瞧瞧。刚举到一半,一整串洁白的槐蕊刚好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地安然躺在她手背上。
手背上的槐蕊绿枝覆薄雪,白得不惊挑,淡淡素素的。但对比起地上没入泥的细碎槐米,这串连枝破蕊的槐花就显得格外珍贵完整,连她刚刚坏的一塌糊涂的心情都被收拾起来了。
“就没有姑娘不喜欢花的。”少年笑道。
满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院内另外的声音截了去。
“大!”“哥!”院内传来两道…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声音,就是有点断续。
“怎么了?是爹来了吗?”刚刚还懒散嬉笑的少年瞬间坐直了背。
“不是。”“是童芜掉进水里了。”
“我当什么事。让他游上来不就行了。”少年的背又软了下去。
院内沉默片刻。
“那个,童芜是在。”
“我们施放漩涡术式时掉下去的。”
“我们只会放。”
“不会停。”
“他已经没露头。”
“五分钟了。”
话音刚落,树冠上只余一树槐花,乘着时起时停的夏风余劲微微摇摆。
满菱平着手踏进院门,沿着声音方向走了几步。转过两个弯,便看到院中央有个大水池,周围叠着假山石和丛丛兰草。被精心伺候打理的兰草此时惨遭凌虐,全然没了舒展模样,被成片压倒瑟瑟折腰,凄楚地沾上了许多水珠。
刚刚的树上少年此刻背对着她半跪在地上,身形透着说不出的焦急。他身边左右还跪着两人,满菱怀疑是自己刚哭过眼花重影了。连压脚佝腰的姿态都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是两个人呢?
满菱直觉不妙,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探头一看。压折兰草之上,竟然是一个与她年岁相仿、面色惨白如尸体的男孩!
她见过死妖,死人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得叫出了声。其他三位少年听到了她的声音,却无暇顾及,连头都没转一下,旁边两位忙着按腹捏腕,企图将男孩体内的水逼出来。
“都别动。我想到法子了。”说话的是刚刚坐在树上的少年。
他将手心悬于童芜脸上,手心对准鼻子,周身散发出深蓝近海色的光晕。光晕边缘模糊跳动,像海浪般时无定形,时起时伏,时隐时现,亮起的时候似浪澎湃,暗下的时候仿佛退潮回礁,连带着周围人都陷入了这样的氛围中。
满菱想开口询问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但被少年身上的气场所震撼,不敢出言。
“好了。出来了。”他们脚下忽然出现了一大滩水,不知哪来的。
“童芜。”
“快醒醒。”
不知是被叫的,还是被这二人(或一人重影?)左右夹击拍脸拍的,满菱看到被叫做童芜的男孩慢慢睁开紧闭的眼睛,不由得感叹:
闭着眼像死人。睁开眼像活死人。
男孩第一反应就是看向自己右手,发现是空的,原本惨白的脸更白了,爬起来四处摸索,什么也没摸到,一副被人吸去魂魄的样子。
“在这呢。”树上的少年走过来拿走满菱手背上的槐花,往一个方向扔去。
槐花被扔到一座假山的凸出石块上。过了一会儿,那石块竟然自己动了起来,探出一个头咬住了从背上垂下的洁白花串,嚼了几口,就只剩下一圈槐米了。
满菱脸都绿了。她的花被王八吃了。
少年又气又笑:“你钻到水底,就为了只王八?”
满菱气得不行:“你抢走送我的花,还为了只王八?”
男孩淡淡看了眼自己的大哥,又扫了眼满菱,走过去拎起龟,细细捻起落在假山上的槐米,走到满菱身边又拿指头一搓,细细碎碎的槐米便落在她愤怒摊开的手上。
“还你。”
少年放声大笑。
而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那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忽然蹲下折断一把兰草,也走过去塞进满菱手里:“给你。”“今天你在院子里跟我们玩泥巴。”“别的什么都没做,也什么没看到。”“记住了吗?”
满菱左手是稀碎湿哒哒的槐米,右手是截面还流着汁液的杂草。实在没忍住,刚刚憋回去的眼泪现在如洪水泄闸般涌出。怎么这里没一个正常人啊。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