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议事厅的人都听到了童芜的那声“不行”。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只有童藤和童萝的脸色看上去却是有点明白过来了的。他们低着头,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但依然没敢开口。

    “怎么了?”童夫人一头雾水,坐在她身边的童律也看了过来,深陷的眼窝里游动着诧异的神色。

    童芜大梦初醒般,仿佛一下被人从水下拉回了水上,整个人汗涔涔的,看到众人的目光都在盯着他,他却向着门外快走好几步,似乎是要找到抓住什么人。

    然而门外没有那个他要找的人。

    童芜看着无人的通道,浑浑噩噩地走出,身后的呼喊,身边来去的人影,他置若罔闻。

    议事厅出来后是一条长长的扶疏回廊,靠墙而建,与墙内一排槐树融为一体,古槐裸露于地面上的树根被小心削凿,做成了勉强平整的廊面,一步步踩在上面,稍有不慎便会跌倒。

    当然,之所以这么设计,是因为进入这里的人,基本不会因为略微崎岖的地面绊足。

    哪怕是现在的童芜,脚下走一步脑内晃两步,也不会因为脚下凹凸不平的树根切面跌倒。

    夏末了,槐花快谢完了。遍树满院的白穗早已不复饱满,开始干瘪萎缩,像半燃半殆的白灯笼。偶有枯黄成指尖大小的花苞被急风打落,掉在廊间,荡起后力不足的清苦花息。

    童芜一步一步踩着槐花的尸体前进。

    “你为什么不来扶我?”满菱坐在前面一处凹陷的树根间,瞪圆了眼睛喊他。

    她抓起地上一把尚未全部干瘪的槐米,向面前的人没头没脑扔去:“你聋了?”

    被兜了全头全脸的人一边往外轻轻呼走嘴上沾的花瓣,一边挑了走廊相对的靠边,默默走过。

    满菱闭着眼睛翻了个白眼。再睁开时珠润瞳亮,眉心轻蹙:“我站不起来了。”

    然而旁边快要和她擦肩而过的人还是目不斜视。

    满菱就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回廊处,还有远处传来的说话声。

    “哟,来了。”

    “大嫂呢?”

    “怎么不说话?”

    “不会是你俩太不对付。”

    “你把她给坑了吧?”

    “童芜,三哥可没记得这么教过你。”

    “二哥也没有。”

    “……她在后面。马上到了。”

    满菱气疯了。什么大家闺秀千金风范的教导早在童家的这几日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大喊大叫起来:“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还有脸这样说话?”

    喊着喊着,浑身筋脉随着气血翻涌也通畅了,被卡在树根里的脚像脱瓶的木塞,邦一下就□□了。满菱顾不得下面传来的酸痛,打算直接跑过去兴师问罪。

    那天她才知道,人倒霉起来,不光喝凉水塞牙,喝西北风也是堵嗓子的。

    她这几日离了母亲,出门前扎的辫子盘丸发早就散了。她自己不会编发,也赌气不让别人碰她的头发,又嫌扎起来的头发绷头皮不好看,干脆全部放下来,散着发到处跑。

    她刚一起身,凄厉的叫声就响彻了整个回廊。

    树根处断着的数十根头发拌着槐米,安详地入泥化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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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回事?”童夫人罕见地动了气,坐在院里的太师椅上,前面站着几排人。“这么多人,连八岁的孩子都照顾不好?谁负责照看小姐的,自己站出来。”

    人群鸦雀无声。

    “不出来是吧?”童夫人越发生气了。往日这群家仆都是忠心耿耿,吩咐下去的活儿没有不办好的,这几日她忙着给童律寻医问药,怎么就会懒怠成这样呢?

    她刚想叫旁边的仆役去拿板子来,再震慑下,还是不行就真动手。领头的广妈妈向前一步,沉声回答:

    “回夫人的话。是满小姐自己不让人伺候的,说不要我们家的人近身。”

    童夫人默默了半晌,说道:“她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出远门,自然使不惯我们家的人。我去修书给满家,让她们派几个人过来吧。”

    说完,童夫人自己也不解起来。满妙说是要去除妖,要去一段时间,那也不至于匆忙到连几个家仆都不给女儿带。她也不是没见过满妙把满菱当成眼珠子的样子。

    满菱被送来的时间不巧。童律不知怎么了,忽然病如山倒,人一夜老了十几岁,把她吓坏了,四处寻医问药,也没顾得上满菱这边。

    “但你们也不该真的不跟着她,她是小孩心性,你们做惯了事的,难道也是吗?自己去领罚……”

    “母亲。”童芜忽然悄无声息出现在旁,如鬼魂一般。

    “小芜?怎么了。”童夫人想拉着他,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过了。

    童芜低着头,看着脚尖:“满菱是因为我受伤的。”

    “啊?”

    “就是因为他!”满菱听到这,赶紧让人把自己推出房间,坐在轮椅上得意洋洋,俯视着台阶下的众人,尤其是垂头丧气的童芜。

    童夫人看着这两个同岁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浮上淡淡的笑意:“小芜,到底怎么回事呀?”

    “她摔倒了,我没扶她。”童芜坦然承认错误。

    满菱听着这么简单的剖白认罪,心里总觉得有些不痛快,马上小声啜泣起来。

    “怎么了?”童夫人慌得马上扶椅站起,走到满菱身边蹲下,掏出手绢擦着她脸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都是我不好,第一次看到地上都是花的走廊,拉着童芜要跑,结果自己摔进树坑里了……童芜可能是要赶着去训练,才没管我的。”满菱快把自己说哭了,睫毛根部浅浅沾着层泪花。

    她边编边揉眼睛,还不忘从指缝里看童芜的反应。果然,童芜那张素来没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颜色。

    “我以为她能自己站起来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话的语气底层透着几分鄙夷。

    现在轮到童夫人语重心长地教育孩子的时间了:“童芜,你虽然只长满菱半岁,但也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满菱养伤这段时间,你多来陪陪她。”

    童芜慢慢地抬起眼皮,眼神盯得满菱发毛:“好。”

    事情跟她想的不一样。

    她错误地以己方度敌方,判断错了形势。

    当她看在房间里看到童夫人罚站了一群人时,激动坏了,梦回还在自己家里时、母亲为了自己惩戒了整个院子下人的辉煌时刻。

    但到后面,一个老妈子站出来说了几句,童夫人就不生气了。后面童芜自己主动站出来揽了这口锅,她还挤了几滴热泪,都没被怎样。

    自从到了这里,真是哪哪都不顺心。这个地方就没人能和她玩到一块去。老大天天招猫逗狗,老二和老三她至今没分清,最小的更不必说,是最气人也是最烦人的那个。

    每日晨练也烦人。在家里只要娘不在,她想干嘛就干嘛,家里的仆人没有不从的,就怕她等满妙回来撒娇告状。可在童家,天天太阳露头就要起来,要练一千下术式还不够,要再对打,打完后才能回去补觉。

    原本他们四个刚好两两分组,自从她来后,童苏乐得每天练完术式就躲起来了,美名其曰给他们“小辈”锻炼的机会。双胞胎之间的招只有他们自己互相会解,她只能分到童芜。

    对打童芜也就算了,她刚好没地出气。可这家伙看着闷,出其招来却是毫不留情,不管她怎么出招,大多被一力敌十会,靠术式的强度直接压制下来。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练啊?根本就没人盯着我们!”有一次,她在训练中气喘吁吁地喊停,眼睛看着旁边的双胞胎,看他们跟表演似的过招,你来我往,连汗都没出一滴。

    “……”

    “不练了,好不好?”她难得好声好气,带上了几分撒娇语调。

    童芜一抬手就是一道水流,滋了她一脸。

    “…我和你拼了!”

    场面登时绚烂起来,浪花与电光混同,流水与浮雷交缠。每次练到最后,二人身上的衣服都湿烂了——一半是互相过招过的,另一半是其他三个人趁机添乱添的。

    偏偏童家的小孩都住一个院子里,练功时在一起,回去的路上也会碰见。东南西北四个房间各占屋子一边,她是客人住东房,西边住了童苏,南边最大住了童藤和童萝两个人,童芜则住在见不着太阳的北边,倒是和他那副沉郁的样子很符合。

    四个房间外套着一圈回廊,与旁边的议事厅连着,中间隔了一棵大槐树,走廊也在此分流,环抱树干一圈,再汇合成为一道。

    他们就在议事厅前面的院子练功。童芜的房间出来右拐便是满菱的房间,每次到点了满菱被拽起来,眼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地跟着童芜走。

    今天也是如此。本来这条槐树根回廊她已经走习惯了,早起的经验让她闭着眼都知道在哪下脚,哪里凹、哪里凸,哪里看似平整实则有个暗坑,全部了如指掌。

    今早她掉的那个树坑,本来闭着眼都能跳过去。谁知落脚时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一滑,摔得她眼睛都睁开了。

    “一定是你的王八。”满菱咬牙切齿地对在床前给她削苹果的童芜说道。

    “我没有王八。”童芜淡淡说道,三圈苹果皮落在他干净的手背上。

    “你还敢说?我落脚时踩到一个圆圆凸凸的东西,整个童家都在山里,除了你谁还养着那只海王八妖?!”满菱盯着不断绕出来的苹果皮,在即将绕完整颗苹果时伸手一把扯断,心中得到一丝慰藉快意。

    童芜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削完最后一点皮。

    满菱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把刀,刀上扎着整个苹果。而童芜看也不看她,直接走出房间。

    “我养的是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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