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精彩啊。”妖七微笑道,“所以那个人手里的红眼乌龟,就是你小时候捡到的那一只?”
童芜点了点头。
妖七以手支下巴,手指依次打着脸颊:“那让我猜猜,这红眼龟是怎么到你手里的。不,我还是先猜,”
“废储君那场比赛,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本国先王和帝,共在位十六年。和帝十五年,废储君肇惕,天下哗然。
不夸张地说,肇惕在国内普通百姓心里几近于神。惊才风逸和丰神飘洒都是其次,每位见过他出巡的百姓都会不由自主下跪——至于为何,也没人解释得清楚。但正是说不清道不明原因的崇拜,才能让一个人真正附光塑神。
更别谈他在国内推行的各项剿灭妖与猎妖人的试点政策。更是几乎将平头百姓的心收拢怀中了。
百姓不需要祸害。更不需要能驾驭祸害的人。
先储君肇惕,大逆不道,以皇室私刑斩于和帝十六年,即其驾崩前一个月。
这项秘闻没长腿,但走遍了江湖每一个能够窃窃私议的角落。消息在行刑后三天,便飘入了猎妖客栈的酒桌上。
童芜那年九岁,刚好是肇惕被处死的那一年。
“我猜他赢了。但是赢得很险,也很惨。”妖七沉吟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是靠那只红眼龟赢的吧?”
童芜点头又摇头:“八骨蜘蛛妖在大约十几场车轮战后便形散成灰,确实是靠红眼龟赢的。但,赢得不险,也不惨。”
“只是我单方面的屠杀。”童芜对面的青年声音说道。
满菱和童苏的脸色越听越凝重。他们刚刚知道这个国家攘肌及骨的秘密,不,也不算刚知道。他们之前就知道不少猎妖人会猎来稀奇珍妖后会先进行调-教,再卖给一些高官富豪。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原来买家不是个别猎奇富贵人,而是这个国家整个贵族阶层。
“八骨蜘蛛妖化灰后,所有人都觉得比赛结束了。他们甚至都没看我第二眼,毕竟,像我这样的物种,一般都是在他们家里当摆件,不当脚踏就不错了。”
青年的声音从容优缓,好像他是旁观人而非当事妖。
屋内气味也在不知不觉地变化。原本好闻安神的气味不知何时陡然一变,刺心锥骨一般,让人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还是那个人,他说比赛还没结束。让另一个人把我从笼子里放了出来。”青年说到这时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我能闻出所有人类的心情。他的气味,即使到了那时,都没有一丝慌张。或许是已经看出我的来历吧。”
那天的百妖浮刻,显示出了它真正的模样。
浮雕高低镂暗,上下深浅,为斗妖场的鲜血提供了绝佳流畅的排泄渠道。但下水道口的设计明显不如这些渠道多,当妖血顺沟漫渠,乌黑的液体布满整个场地时,真正的图案便显现了。
众妖怒相,原本是怒极反笑。
屠杀过后,便是大仇得报后的狂笑。
身形微转,羽翼挥展,纠爪放松,尖喙上扬——所有妖的眸子都被乌血点亮,显现出原本的视线焦点——一直在观斗哄笑的旁观者们。
乌汪汪的血泊上躺着的是无数妖,沉沉倒下的样子,就像它们在人类手中耍赖撒娇的画面定格。它们倒在百妖的足下爪底与口中。这才是它们原该有的样子。
全场被笼罩在死亡的寂静中。几乎听不见人的呼吸声。
“然后我化为原形,事情办完了,准备走了。”青年的回忆即将结束。“但是那人叫住了我。”
“他问我,说我不是他原来要的那只妖。我说对啊,你原来定的那只乌龟妖,早就被人截胡拿去挖空做蛊骰了,我来不好吗?”
“我又想起来,人类还没处理干净。他们只是昏过去了,没有死。结果他要拦着我动手,我说那你可以试试。”
“后来我就当了他的妖宠。”
“他打过你了?”童芜问道。
“他说服了我。”青年微笑。“他说我这么恨这些妖,是不是因为它们自甘在人类底下做宠物。我说是。他却说,那你也来做一段时间妖宠吧,看看感觉怎么样,如果到时候还是觉得人类可恨一无是处,再动手也不迟。”
“我便答应了。他不知道,在场的每个人身上都已经有我的气息标记,什么时候死,他们的死期早就由我决定了。而我,刚好也对这个人的气味很感兴趣。”
“但后来,我才发现,这个人的气味比我闻到的还要多。”
“他很聪明。几年后就发现了我可以用某种方式标记猎物,不管猎物逃到多远,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追踪杀死他们。”
“然后他故意带着我各处走,故意将我与那些人宅中蓄养的妖放在一起。用人类的俗语打比方,我那些年听到的嘲讽讥笑,比你这个小孩吃的饭还多。”
“饭会被吃进肚子。烦人的人也是。他就这样靠我除去了所有他讨厌的人。不算很多,但他们的血肉是真的腥臭,死后好几天,我都能闻到那股怨腾的味道。”
“虽然腥臭,但也不失美味。不过远比不上呆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他的气息真是不可言喻,就像掉满落花的溪水,外表清澈,内里早已怄臭了。这股气味一直在他体内不断循环,时隐时现。也许当初我就是想知道这股气味是如何产生的,才选择跟随他吧。”
年少的童芜被这番故事的剖白所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而青年仿佛是特意为他留出思考缓冲的时间,竟耐心地停下了讲述,等着童芜先开口。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想请你帮个忙。”屋内的气味变得冷冽,带着雷雨暴浇而下后的过分干净。
“我?”童芜惊讶了,眼前几乎能只手遮天的妖请求他帮忙?
“我化身成普通的妖,一直呆在你身边。越来越肯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只有你能帮他复仇。”青年的声音开始变化,越来越低,渐渐没了人味儿,近乎妖异。
“我知道你通妖识,能与所有妖共情对话。我就是靠着你身上不同的气味找到你的。”
听到这里,满菱如五雷贯耳,这几个月所有与童芜争吵龃龉、那些他莫名其妙行为的画面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闪过,“你们都看不到”“你们也都听不见”……从小到大,她的世界里只有猎妖,从未想过,会有人能理解妖的言语心情,而在人与妖之中苦苦抉择挣扎至今。
过载的信息让满菱几乎忽略了接下来的话,但倏忽降临的威压让她陡然清醒。
“他死了。我再也闻不到他的气味了。而我没法为他报仇。”低沉悲怒、亦人亦妖的嗓音似乎无孔不入,挤满了世界的每个空隙,让人喘不上气。
“我请求你,去杀了那个杀了他的人。”
“我拒绝。”童芜一口回绝。
一直在沉着探听的童苏瞳孔都放大了,身形也开始紧绷起来。
满菱也即刻反应过来,浑身冷汗。这个傻子,就算要拒绝也不委婉点,虽然在这种等级的妖前藏匿心迹几乎无用,但也不能这么生硬直接啊!
“我可以给你相应的报酬。你想要什么?”谁料这妖坚持不已。
“我不会杀人。”
“可以学。”
“我不想杀人。”
“我可以让你想。”青年声音又恢复从容之状,一个眨眼瞬息,满菱和童苏便被吸进屋内,伏跪于地。
他们俩的脖颈都仿佛吊着万钧铁链,沉的抬不起头,自然也无法看见说话之妖的真实面目。
他们只能看到童芜的腿马上站起:“你想干什么?!”
“一命换一命。”声音不知是否为了谈判更顺利,恢复到更像人类的音调之中。
“两个人里,你选一个,我保证不动你选择的人。但另一个,我要标记上我的记号,如果在杀死肇惕的人正常老死之前,你没有虐杀他,我就要‘回收’我的标记。”
童芜气到发抖。他从小对话过的妖,全是山野之中刚化妖的小妖,心地简单,除了单纯猎食外无甚智识,只相当于几岁的人类小孩。也正是因为如此,童芜在山中找到了他的一群小伙伴。
渐渐地,他发现没有人支持他的友情,甚至连哥哥们都是。再后来,他发现其他人不是不想支持,而是根本从源头上不能理解这些在他们眼里“畸形”友情何以诞生。
但眼前的妖,显然与他之前拼死保护的“朋友”不一样。
“我耐心不好。”说着,满菱与童苏头顶传来细微摩擦之声,似是铜钱相撞。
“这三枚铜钱全部落地之时,我要听到你的选择。”
“叮。”第一枚铜钱马上落地。
满菱几乎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这几个月她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骄蛮任性、为所欲为的。她像褪去了鲜艳外表的蝴蝶,只剩斑驳灰白的花纹和脆弱的翅膀,愧悔占满了心,已经容不下其他想法了。
“叮。”第二枚铜钱落地。
其实她心里都清楚,自己的表现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在她的心底,她都不愿为自己那些想要吸引别人注意、想要别人关心的另类行为找理由开脱。
她已经听到了第三枚铜钱破空坠落声。在此之前她有话要说:
“选你大哥!”
“叮。”
铜钱落地后,她眼下忽然堆了一团泪。自己还真是自作多情,需要刚刚多嘴一句提醒童芜选童苏吗?
“选吧。不然我现在就杀一个。”青年轻松的声音响起。
他话音刚落,童芜坚定的声音几乎是立即响起:“我选大哥。”
满菱闭上了眼。泪砸在地上的声音其实很响,但却被另一句话盖过了。
“她的命,用我的来换。一命换一命。”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