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一并不喜欢雨天。
落下的雨总会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娘是在雨天被老太君罚跪在祀堂, 只因他太饿了,在后厨偷吃了给糕点。
那之后,娘过了世, 在雨天却没有任何人给娘发丧。
阿姐为保护他, 在那天落雨的中被砸伤了耳朵,至此她的右耳再也听不见声音。
他的记忆记得并不是很清楚。
只知道秋天的那场雨, 他后背好疼,疼的几乎压断了脊梁。
好不容易阿姐带着他逃了出来, 躲在了破庙中,饿了一连好几日,也是在一个雨天,阿姐跪在包子店门前乞讨, 只为了让他能吃上一口包子, 包子店的丑汉见阿姐生的貌美,意图不轨, 或许是他的矮小让那丑汉并未放在心上, 在对方正要撕扯阿姐衣裳时, 他趁其不备,一刀捅进了丑汉的后心窝。
他第一次杀了人。
那日的雨声很躁, 压住了知了声。
他回望却见着阿姐慌张的抱着他,叫他不要怕。
他其实想说,阿姐你不要怕,以后我会保护你。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保护, 只记得在他年幼时, 阿娘总会笑着和他说,我们的小木耳要好好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
什么叫男子汉?
他好奇的问。
嗯, 男子汉啊,就是将来会成为值得让人依靠,会保护他人的人。
他想要保护阿姐。
他要成为男子汉,这样才能保护阿姐。
他杀了人后发起了高烧,迷糊中时不时的总会见到阿姐哭泣的模样。
姐,你别哭。
我没事的。
所以,姐,你不要哭了。
他想要安慰,却发不出半个音节,直到隐约间他看到一名英俊的青年道人。
那道人神色温和,不知道给他吃了什么药,迷糊中他看到阿姐跪在地上给道人磕头。
等到再次苏醒时,他们已经来到了镇南王府。
之后。
他成了坤一。
阿姐成了坤九。
或许是那次吓到了阿姐,每逢任务阿姐总是规避自己。
他觉得明明自己也可以保护阿姐,可对方却总是想要保护他。
他不开心,却又不想让阿姐不开心。
阿姐虽然嘴上不说,但他知道。
阿姐一直都想要一个家。
但对他而言,有阿姐的地方,就是家。
阿姐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
乌云遮开了天空。
雨还在下个不停。
他砸在落雨中的步子越来越慢,匆忙的行人以及回望的人群并未引起他的注意,穿过的雨雾,那一抹草席卷盖的尸首便那样落在了他的眼底。
他踉跄的了几步,□□在草席外小腿和小臂上青紫色的淤青以及割破的刀伤落在了他的眼中。
女人的尸首被裹在草席里,凌乱的乌发遮住了她的脸。
他跪在了雨中,颤抖的手抚开了女人盖住脸的头发。
乌发下那本是一张姣好的面容,但割伤的脸颊以及青肿的面庞可见她临死前遭到了非人的待遇,更不论被草席遮盖的流血的躯干。
淋淋的大雨冲刷落下,混着泪水砸湿了他整个眼眶。
他脱掉了外衫,将□□的人裹住,紧紧的抱在怀中。
佝偻着躯体,呜咽的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阿姐,我们回家。”
“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会好好听你的话。”
阿姐。这天太冷。
我带你回家。
坤一像是失了魂,颤抖的几番都抱不稳坤九的尸首,忽的他只觉得背后剧痛,似有游鱼在脊梁滚动,而后胸口猛然的痛处让他踉跄倒地。
铜铃在雨中响起。
铃铃声一下下犹如恶鬼催魂。
一行身着暗红色僧衣的僧人出现在瓢泼的大雨中。
为首的桑杰手持法器,金铃声便是从他法器中传来,他缓慢踏在雨里,金铃声逐渐靠近,来自胸口的疼痛几乎撕裂了坤一的胸膛。
就在桑杰已经抬起手中法器时,一支利器飞速的划过雨隙,铮的一声钉在桑杰脚前。围在桑杰周围的僧侣登时警惕起来。
桑杰垂眼去看,便见脚边钉入一支完好的折扇,他抬起了头。
雨雾渐浓。
一人矗立梁顶,雨水却是半分也近不了她身。
“早有耳闻世子功力深厚,今日小僧倒是要讨教一二。”桑杰抬起眼,他看向立于狱中的顾文君,低声念佛。
眼看两人一触即发,却说这时一道威压自远处磅礴落下,令人不由心神剧烈,肝胆俱颤。
大宗师!
顾文君警惕的看向远处慢慢走来的一人,对方气息不同寻常,更不似她之前打过交道的逍遥子与钟道离。
桑杰却在这时动了。
他并不是向顾文君攻击,而是改为掏向神志不清的坤一后心,一直留意桑杰动向的顾文君正欲阻止,下一瞬她只觉眼前一道电光自耳际闪过,眨眼间桑杰那只即将触碰坤一的手臂炸裂,飞溅的血水混着泥土落了一地。
桑杰登时疼的连连后退,围绕在他身边的僧侣忙搀扶住对方,似是知道已经失去先机,桑杰与一众教众纵身离开。
而那由远及近的大宗师并未追赶。
顾文君望了过去,厚重的雨雾中慢慢的显出对方来。
东陵?!
不对。
这人是?!
顾文君盯着走来的青年,对方明明顶着东陵的壳子,但整个人的气韵完全与东陵不同的大宗师,对方周身似自成‘规则’,所行之处,不见丝毫雨水自天顶落下。
难不成东陵被‘夺舍’了?
在看到全然不是东陵的陌生青年时,这是顾文君唯一闪过的念头。
关键是她本人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世子不必紧张,莫某可不是你的敌人。”青年的声音通透清澈,一双眼似能洞察人心,道破红尘。他走到坤九的身边站下,低垂的眼,看不清神色,蹲下时抬手覆上了坤九的眼。
而后他一声叹息。
顾文君心下狐疑,但当听到对方说到‘莫某’时登时便想到逍遥子的古怪之处。
联系之前种种,不免越想越是心惊。
眼前之人所展现的并非常人所及,更别说逍遥子对其偶尔所展现的亲昵态度。
她忽然想起。
大家都在传大宗师莫谷子坐化终南山,但传言终究是传言,事实上也从未有人见过。
难不成东陵
就在顾文君惊骇时,却见走近的‘东陵’已经抬手伸向了坤一的后心。
“阁下何意?”顾文君抬眼,挥手阻止。
“坤一体内的黄金蛊将破,若不及时拿出,只怕性命全无。”‘东陵’打了个响指,指音刚落,坤一胸前的衣裳猝然化为碎片。
顾文君:“”
位于坤一后背的路线渐渐成型,同时在他的心口处,似有什么即将要挣脱冲破裹在骨架的皮囊,鼓胀的跟随着心跳有力跳动。
事实上顾文君是在今晨看到的‘信号弹’,等到她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坤一正一步步走向坤九的尸首。
而后便是现身的大宗师‘东陵’。
“想必世子同样也不希望坤一出事。”‘东陵’神态安然,全不似顾文君印象中少年人的锐气明快。他说着,也不见有其他动作,只稍稍抬起掌心。外人是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如今已经稍微恢复些的顾文君自然是一眼瞧出了对方掌下下运起的力道。
无形的罡气在其掌心下脱如游鱼,竟是一时间自成空间,顺着隔开的细雨没入坤一鼓胀的胸口,胸口的凸起‘脓包’渐渐消失的同时,困着一只金色蛊虫的‘水团’钻出了坤一的胸膛。
‘水团’悬浮在‘东陵’的掌心之上,而那只金色蛊虫仿佛被冻结一般,安静的伏在里面。
坤一早已昏死过去,手紧紧的抓着坤九。
雨还在下个不停。
坤八自狼狈的赶到后就一直抱着坤九的尸首不松手,失魂落魄的是他人重未见过的模样。坤五将伞撑在坤八的头顶,黯然的偷偷抹泪。
谢明成等皇城司封锁了教坊以及周围的酒肆。
已经坐在马车上的顾文君收回了目光,视线重新落在同样坐在马车上的‘东陵’身上。
对方直言要与她一同进宫。
“阁下意欲何为?”顾文君开门见山。
“放松些许世子,你我都是同道中人。”‘东陵’双手微微举起,面容和善。“犯不着针锋相对。”
顾文君扯了扯嘴角。“莫前辈说笑了,晚辈可不敢同您称同道。”她捏着手中的念珠。“只是不知原本该坐化终南山的莫前辈前来上京,又恰好出现在坤九死亡现场,当真也不好用一句巧合来一笔带过。”
莫子午既然自称‘莫某’就没想过在顾文君面前隐藏身份,而对方能快速猜出他的身份也算在莫子午的意料之内。
毕竟苏翦璃近日展现出来的重重足够让这位世子怀疑。
莫子午的目光落在念珠上。“莫某可重未说过巧合,便是知道如此说,也显得不够诚意。”他话音一顿,接着道:“这白玉骨看来也支撑不住多久。”
顾文君眸光微动,她见莫子午的视线放在念珠上,心中一动。
“念珠便是这白玉骨?”当初在西凉时,老道人将念珠给她,不外乎有莫谷子授意的可能。
“是极。”莫子午干脆承认,他微微弯下身子打量出现裂痕的念珠。“但眼下应该是到极限了才是。”他抬起眼复又看向顾文君。“不过观世子气色,想来是找到替代之物了。”
一颗念珠在顾文君手下猝然成灰。
“这么说来,这一切怕早就在前辈意料之中。”顾文君盈盈笑着,她面上犹如覆上一层冷皮,徒留的笑意只堪堪浮在表面,但隐在下方的阴蛰却像随时要嗜血的寒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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