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两日前带着姒伢去过街上后,觉树就再未出过府,可这总留在府内,就难免会遇见乌若淳,颇为尴尬。

    不过,那日与他大吵一架后,他出门的次数就多了,且常常在外头和一些纨绔子弟喝得酩酊大醉,回府后还要发发酒疯,砸东西。

    乌朗去骂过他,可他还是死性不改,许是因着今日政务繁忙,乌朗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觉树每日夜里听到隔壁院子里传出的那些声音,都会心烦意乱地彻夜难眠,她知道他是故意做给她看的,想让她生气,去找他。

    她虽然气,很想去骂他一顿,但想到日后指不定哪天她便离开了这里,再与他过多牵扯,会徒生许多事端,便强行让自己去忽略那些声音,不管不顾。

    四月初六,前线传来捷报,姜楚之战,楚国节节败退,连失五座城池,姜国的军马已快攻至楚国王都,楚国大势已去,灭国也只是时间问题。

    觉树在府内的园子里赏花时,听着书翠同她说些从外头打听到的这些战况。

    她站在几棵桃树下惬意地看着枝桠上开得极好的花,忽地,她自几棵树之间,看到了一抹藕粉色的背影,她身子一滞,眉心蹙起。

    这个背影好生熟悉,和那个许久没见过的人好像。

    “她是谁?”觉树问身边的书翠。

    书翠看了一眼,小声回道:“那是两日前大公子从外头带回来的人,现住在大公子府上。”话落,她小心地觑了眼她的脸色。

    “她是大公子带回来的?我记着若淳可从来不去那些烟花之地,这又是从哪儿带回来的人?”

    “奴婢不知。”

    觉树心中莫名烦躁,总有种自家弟弟学坏了的感觉,很想去好好教训他一顿,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告诉自己不要多管这些事。

    她正想离开,眼不见为净,却突然看见那个藕粉色衣衫的姑娘回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她。

    她面色一僵,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脚下不稳,差点跌倒,多亏了书翠及时搀扶住她。

    “怎么了?小姐?”

    “怎么会是她?”觉树失神地喃喃,后又猛地摇头:“不,不会的!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小姐?”

    觉树再抬头看过去,想要再确认一下她的脸,那人却已然走远。

    她的身形和脸都极其神似那个人,就不大是巧合了。若当真是她,她来这里作甚?!难不成是知道了……

    觉树心中略一思忖,回头对书翠说道:“书翠,你快去叫几名身手好的小厮带上棍子去藏身在大公子院子外,我过会儿进去,若你们听到有奇怪的声响,速速进来。”

    “小姐是在怀疑那个姑娘是刺客?那何必要以身犯险,我直接带人去抓住她便好。”

    “不可,她是大公子带回来的,你也知道大公子近些日子心绪不稳,若她不是,届时不好收拾。”

    “诺!”

    觉树点点头,朝着乌若淳的院子走去。

    兀然,她顿住了脚步,总觉着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转了个方向,回到自己的屋内,将枕下的匕首取出,小心绑在腿上,这才放心过去。

    要到了乌若淳的院子,那里比之其他地方都要安静许多,约莫是最近下人都看出了乌若淳易怒,不敢出没在这边。

    她心中忐忑不安,很怕真的如她所想。

    走进院中,空无一人,她四下找了找,越过前头的屋子,朝后面走去,蓦然,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阿渔。”

    觉树身形一滞,迟钝地回过身,手心本能地攥紧。

    那个记忆中有着可人笑容的姑娘正莞尔看着她,这一眼,恍如隔世。

    “……苏荷?”她颤着声音唤她,急切地朝她走近了几步。

    “阿渔,好久未见,你过得可好?”戚苏荷眉眼弯弯地走向她。

    “我很好,你怎会在这?出……”

    猝然,她的眸中划过一丝银白,她面色一白,瞳孔紧缩,方才她居然没看见戚苏荷背在身后的手上握着一把刀!!

    她迅速退后,而戚苏荷的神情也立时变得可怖,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她撕碎。

    “秦渔!!!”戚苏荷怒吼着扑上来,一路追着她砍。

    觉树仓皇逃窜,抓住身边一切可用的东西朝身后砸去。

    “苏荷!你冷静点!”她将手边的木梯朝她推去,“啪”的一声打在了戚苏荷的身上又摔落在地。

    戚苏荷被这重重一击,打得跪在了地上,旋即更加恨地瞪着她,疯了一般,重拾菜刀,拖着身子追上去。

    “你个贱人!是你害死了我哥!我要让你偿命!!”

    身后索命般的怒吼震地觉树心都快要跳了出来,好在她脚力不错,暂时拖开了距离。但,不幸的是,她跑进了一个死胡同,前方无路,身后骇人的脚步声和怒吼声渐渐逼进。

    她焦急地四下寻找藏身之处,突然,她目光一亮,看见了旁边柴房旁有好几处草垛,她迅速猫身藏了进去。

    下一刻,她就听见戚苏荷的声音了。

    “贱人!你跑到哪儿了?!你快出来!我要杀了你!!”

    戚苏灵挥舞着手中的刀到处乱砍。

    觉树看着她这幅样子,好似已经精神失常了,她离开姜国的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会变成这样?!

    戚苏荷四处翻找都未找到人,气急败坏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觉树疑惑地透过稻草的缝隙看向她,猝然,她发出了“咯咯咯”的怪笑。

    “阿渔,你出来,我不杀你,我们好好说说话,许久不见,我可是万分想你啊。”

    “阿渔,我知道你在的。”

    ……

    觉树听着她的话,兀自猜想她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明明几个月前她还是那般天真烂漫,如今却恨不得杀了她……

    蓦然,她注意到耳边好像没有了戚苏荷的说话声。

    难道是走了?

    她正想透过那个缝隙去窥视外面的景状,却兀然对上了一只遍布血丝的眼睛。

    “找到你了。”

    “啊!”

    觉树吓得大叫了一声,心跳都骤停了一瞬,她迅速拔出小腿上绑着的匕首,朝后退去,眼前一把刀砍了过来,她以匕首相迎,两物相撞之际,发出了“噌”的一声鸣叫,而她的匕首也敌不过她的菜刀,她的手被震地一麻,匕首落在了地上。

    在挡住了戚苏荷的这一击后,觉树听见了有好多人朝这边赶来,但戚苏荷好似还沉溺在要杀死她的兴奋中,没有注意到。

    “哈哈……,阿渔,去死吧!!”

    觉树背靠着墙,已无路可逃,她抱住头蹲下身,想着这次该是要死定了。

    但,意料之中的痛感没有到来,只听“哐啷”一声菜刀落在了地上,滚烫的鲜血喷到了她的身上。

    “小姐!!!”

    书翠大喊一声朝她跑来。

    觉树怔愣地从臂弯里抬起头,“碰”的一声戚苏荷口中溢着鲜血栽到了她的脚边。

    她被吓得身子一缩,将自己抱紧。

    “姐姐。”

    轻轻的一声,四下的喧闹都静了许多。

    觉树抬眸看过去,乌若淳手中正执着一柄剑,剑尖还在滴着血,而戚苏荷的胸口初亦有大量的鲜血冒出,黑洞洞的。

    他抖着手站在那里看她,想要靠近却又不敢。

    “贱人……你杀了我哥……还要灭了我的国……那是哥哥一直拼命护着的……你怎能……怎能……”

    戚苏荷断断续续地说道,愤恨而不甘地看着她。

    “你杀了我哥……还想要杀我?哈哈……秦渔,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是不会让你杀了我的!!”

    话落,只见她闷哼一声,头磕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

    旁边站着的小厮走过去看了看,回道。

    “大公子,刺客咬舌自尽了。”

    觉树失神地看着她的脸,跪着爬到她的身边,眸中蕴满水雾,又变成豆大的泪珠落下,“啪嗒、啪嗒……”落在了戚苏荷的面上。

    “苏荷?你怎么了?”她颤抖着声音,手抚到她的脸上:“何止于此……何止于此?”

    她倏然想起了同她在雪地里玩闹的场景还有戚苏荷一直护着她的样子,想到她同她爬树、打猎,一起想着去算计那个欺负宋玄烛的门客……

    她跪俯在地,无声的呜咽,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忽地,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姐姐。”

    乌若淳蹙着眉,满眼自责,他将她扳过身,拢入怀中,手拍着她的背,笨拙地想要安慰她。

    觉树放声号哭,多日的委屈一股脑涌下。

    良久,她平静了下来,从他怀中脱身。

    “姐姐,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她回来的。”

    觉树叹了口气:“不怪你,是我,是我害的她。”

    她站起身,冷静吩咐旁边的下人。

    “将她带下去,好生安葬了,若有疏忽,严惩不贷。”

    “诺!”

    那几个小厮小心地将戚苏荷抬走,并开始处理地面上的糟乱。

    觉树看着站在身边的乌若淳,问道:“你是在哪儿寻到她的?”

    “在街道上,那时我刚从酒楼出来,她便扑到了我的马车上,当时跟我一同随行的几个士族子弟见她模样不错,便谋算着要将她抢回家,我最不喜他们这般习性,当下便带着她回府了,后面也就没管她如何,竟不知……她想要杀姐姐……”

    乌若淳遗漏掉他带她回来的重要一点——想气觉树。

    觉树颔首,又问:“你方才去哪儿了?”

    “方才爹唤我去了书房,回来时就见院子外头有好些人,当下我便带着他们进来了,还好赶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解释,似是怕她误会。

    “唔。”声音冷冷的,她失神地转过身想要离开此处。

    乌若淳看她脸色不好,也就不再言语,但也不离开,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觉树知道他在跟着,等到了她的寝屋门前时,她站住脚步,转身看向他。

    “若淳,你还有什么事吗?”

    乌若淳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委委屈屈地说:“姐姐,我错了。”

    “你何错之有?”

    “那日是我心绪不闻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惹姐姐生气了,姐姐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不要不理我。”

    觉树默然,沉思了片刻,抬起头看他。

    “若淳,你知道的,我不是你姐姐。”

    乌若淳却是毫不在意,粲然一笑:“那又如何?表姐也是姐,你难道还不许我再叫你姐姐了吗?”

    “若淳……”觉树想说些什么,但又想到方才也是他在那危机关头救了她,狠话便说不出口了:“好,你先回去罢,我今日有些累了。”

    话落,她立时转过身,走入房中,将门掩上,没看到那少年失落的神情。

    觉树背靠门上,浑身酸痛。

    她仰起头,望着房顶,眼角的泪珠滚落。

    “苏荷……”

    她无声地抽噎,须臾,她缓和了许多,脑海中兀然想到了戚苏荷死前说的那句话。

    她说她害得她灭了国?这是什么意思?

    沉思片刻,她猝然想起了宋玄烛之前来姜国前在船上告诉过她,戚胜死前举荐了奚别祎为下一任大将军,那如今姜楚交战,楚国的主将定是奚别祎无疑了,他又是听命于宋玄烛的,这样说,这场交战也是宋玄烛提前布下的局?

    那之前去楚国的那一趟就是要将奚别祎安插进去,为了这次交战来个里应外合,彻底灭了楚国?!

    她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怪不得戚苏荷要说是她害死了他哥,是她灭了她的国,她怕是觉着这一切她都是知晓的,知道宋玄烛设计促就了楚国的这一场讨伐。

    觉树苦笑一声,也不怪她来杀她,她跟宋玄烛从始至终都是在欺骗她,害得她国破家亡,若换做是她,在知道这一切后,也定然要发疯,想要杀死那个骗她的人。

    只是这事戚苏荷本不该知道的,约莫就是她无意从奚别祎那里发现了此事,又知道了她现处燕华,就逃了出来,来到这里想要找她替戚胜报仇。

    她阖上双眸,该是时候去找宋玄烛一趟了。

    不过,她有预感,今夜宋玄烛便会来找她,毕竟,他人虽不在府上,但这府内可遍布他的眼线。

    入夜,觉树特意晚睡了会儿,等着宋玄烛过来。

    但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不过,白日里发生了那种事,她现在一闭上眼就是戚苏荷死前的模样,便睡不着了。

    终于,待万籁俱寂,夜色深沉之时,“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进来了。

    她迅速从床上坐起身,朝门口看去,果然是那穿着青衫的公子。

    “阿树。”

    他看起来很累,声音有气无力的。

    “怎么了?”觉树问道。

    “无事。”宋玄烛坐到她的床边。

    “今日之事……你都知道了?”

    “唔,”他点头,疏离的眸中侵上一层关切:“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定要奚别祎为你陪葬。”

    他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

    觉树皱眉:“这都四月的天了,你体内的寒毒不是好了吗?手怎会还这般凉?”

    “许是这些年那寒毒已侵入骨髓,即便有了药救治,但还是有些残留的影响。不说我,你这时候还未睡,特意等我?”

    “谁等你!我只是被白日的事吓得睡不着罢了。”

    宋玄烛挑了挑眉,下一瞬,半个身子钻进去,抱住她,声音轻佻:“没事,我陪你睡。”

    觉树一惊,想要推开他,却在胳膊肘朝后顶时,碰到了他身上的骨头,该是力道重了些,引得他闷哼了一声。

    “阿树,你这是对我有多大的怨气啊。”他幽怨道。

    觉树不动了,但嘴上还是怒道:“对!我确实是怨你!”她顿了一下,不准备再藏着掖着了,直接开口问道:“姜楚开战是不是你设计的?”

    见他不言,她继续说:“你让奚别祎与苏荷交好,赢得戚胜信任,让戚胜在死前留下举荐信,提拔奚别祎为大将军,掌控楚国兵力,然后来到楚国,在王公贵族中周转,最终让姜王派姜长公子前往楚国求亲,你让姜国那边的人杀了楚五公主,挑起两国战争,最后让奚别祎放水,让姜国可以节节战胜,对不对?”

    宋玄烛轻笑一声:“对,我们阿树可当真是聪明。”

    觉树沉了口气:“你做了这些害得苏荷国破家亡,还被自己最爱的人欺骗,我不懂,你为何要做这种生灵涂炭的事?”

    他再次沉默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姬太子姬兖让你做的对吗?近两年楚国对王畿虎视眈眈,他必然要除掉楚国这个心头大患,所以就让你来了,对吗?”

    “……对。”

    “才不对!你这般高傲漠视一切,甚至向往死亡的人怎会被姬兖控制?”

    “是,我是极厌恶他,所以我想杀了他,做这些也为了最后能成功报这些年的仇。”

    “宋玄烛,你身上的寒毒已经解了,为何不能放下这些好好生活呢?每日活在仇恨里,你不累吗?”

    “累啊,但,这是我多年的心病,阿树,你不懂,我做了梦都想杀他,若要我放弃,那当真比死了都难受。”

    “可是,他可是姬太子啊,若失败,你会死的。”

    “……那我也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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