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的话,觉树沉默片刻,赌气般地说道:“那你就去吧,到时可没人帮你收尸!”

    宋玄烛笑了,指尖戳了下她鼓气的侧脸。

    “阿树,谁生谁死可不一定呢。”

    觉树拍开他的手:“……罢了,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什么?”

    “姒伢,你让我带他回乌府并不让人发现,有什么目的?会伤害他吗?”

    觉树转身,一脸严肃。

    宋玄烛挑了挑眉,单手撑起头:“阿树这般在意那个小子,可当真让人心中不快。”

    “他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罢了,你还要与他计较?”

    “可怜?”宋玄烛黑目一沉:“这世上可怜人多了去了,阿树,你在意的人可真多啊。”

    听他这话中暗藏的讽意,觉树微微蹙眉,怼道:“至少我不认为同情别人是种错。”

    宋玄烛哑口无言。

    “你还未说呢。”觉树推了他一下,不让他就此蒙混过关。

    “今日我见了姒昭,告诉他,我找到了姒伢,并告诉他是姜蔻将他弟弟卖去了乐艳坊。”

    “等等,你是如何知道是姜蔻将姒伢卖了的?”觉树疑惑地看着他,下一刻,灵光一现:“难不成你是在姜蔻身边安插了眼线,所以你知道姒伢的存在,还知道这其中隐情?”

    宋玄烛扬唇,不置可否。

    “那你走这一步棋有何用?”

    “自然是为了拉拢姒昭。”

    “他可是姜蔻心腹,最信赖之人,他怎会替你做事?”

    “姒昭其人无心无情,与姜蔻不睦已久,他之所以一直留在姜蔻身旁,也不过是为了借助姜蔻来寻他幼弟,他生平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姒伢,当我告诉他姒伢的所在以及姜蔻对姒伢所做之事时,他便怨恨上了姜蔻。”

    “那你想要他做什么?替你盯着姜蔻?难不成姜蔻又有什么动作了?”

    “唔,”宋玄烛神秘一笑:“睡吧。”

    “……”

    觉树深吸一口气,每次都这样,吊起她的胃口又不告诉她缘由,让她自己瞎猜。

    “罢了,爱说不说。”她转过身,不再看他,阖上双眼。

    也不知为何,本来宋玄烛来之前她怕得要死,久久难眠,但此刻闻着他身上传来的白芷香,竟让她莫名安心。

    四月十三,楚国灭了。

    楚国大将军奚别祎主动打开了王都的城门,向姜国投诚。

    楚王及王室子弟尽数被俘,世家贵族亦慌忙逃窜,百姓叫苦连天。

    这场交战只用了不到一月的时间,震动了全天下。相互制衡、对抗了近百年时间的姜楚两国,竟这么快便有了结果,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楚国竟就这么被灭了。

    觉树听到这消息时,虽早知其中内情,但也是震惊了许久。

    她在府内思虑了两日,最终决定去趟戚苏荷的坟墓前。

    那日,她带上了些戚苏荷生平最爱的糕点还有纸钱独自上了山。

    戚苏荷的坟墓被修在山间的一块空地之上,那里鲜有人烟,不会被人打扰。她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踩过沿路的树枝,听着林间传来的清脆鸟叫声,心情都平静了许多。

    她心中有愧,这些日子一直没敢来看她。

    到了地方,她将食盒中的点心放在戚苏荷的坟前,摆放好,然后清扫了一下坟前的枯枝落叶,收拾出一块地方,将带来的纸钱用火石点燃。

    “苏荷,我来看你了。你约莫不大想见到我吧,”觉树苦笑了一声:“前日楚国灭了,你当是恨极了我,我有罪,我最开始接近你就是带着不好的目的来的,我知道宋玄烛要去杀了你兄长,没去阻止,知道奚别祎接近你别有用心,没有提醒你,我太自私了……”

    “我不敢奢求你的谅解,若我是你,也会恨不得杀了我自己,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到两个月在虞侯府和你一起说笑玩闹的日子,真的很开心,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可从未有过好友,亦很少感受到别人的善意,只有你,从最开始就是真诚地对我,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好友,但不曾想……你会这么死在我面前……”

    说到最后时,觉树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失神地跪坐在地上,烧着纸钱,良久都没有再发一言。

    兀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回过头,看向那边传出这种古怪声音的树丛,默默将手摸到腰间的匕首上,严阵以待。

    忽地,一个满身脏污,狼狈不堪的男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遍布血迹,闭着眼,但眼皮底下还在不停的渗出血水,好似被人挖了双眼,再看他的右手,呈一个诡异的弯曲状态垂落在身侧,看着像是被人活活掰断了扭转一圈。

    觉树仔细看了他好几眼,这才认出他竟是奚别祎!

    她惊得从地上站起,诧异地看着他,他怎会变成了这样?!

    “是……宋姑娘吗?”奚别祎沙哑着声音小心问道。

    “奚别祎?你怎会找到这儿?!你眼睛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急切地追问:“荷儿她在这儿吗?!”

    “……在的。”

    话落,他高兴地摸索着走过来,脚下被石头一绊,扑倒在地,摔到了他那只折断的胳膊,但他却是生生忍了下来,立即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跑。

    “慢着!”觉树看见脚边还没灭的火堆,赶忙叫住他。

    “宋姑娘?”

    觉树将那火扑灭,看着他,提醒道:“往前走五步就可以碰到她了。”

    奚别祎重重地点头,朝前迈步了五步,左手试探着摸到了冰冷的墓碑,跪下来,紧紧拥住。

    “荷儿,我来找你了。”

    觉树站在一旁,心中泛起苦涩,即便有许多疑问,但也都缄默不言。

    她看见奚别祎眼睛下方有越来越多的血水涌下,混杂着咸涩的眼泪,该是多疼啊。

    “荷儿,我来晚了,你一个人是不是很孤单啊,我记着你最怕一个人了,这里这么冷……你一个人受苦了……”

    他将额头贴在她的墓碑上,就好似在她活着时,与她温存那样。

    “你的眼还有手怎么了?楚国那边不是刚结束吗?”觉树轻声问道。

    那边静默良久,才听到声音。

    “我今日赶到了这里,去见了公子,告诉他,我想离开,”他苦笑了一声:“但公子早年立下过规矩,只有死人才能离开。公子仁慈,没要了我的命。”

    “所以是他挖了你的双眼,废了你的右手?”

    “对,约莫是这么多年的情分在,我就求他,求他让我来荷儿墓前同她说说话,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来的,若按公子往常的性子,我早该被挫骨扬灰了,如今只是挖了我的一双眼睛,废了一只手而已,公子很好了。”

    觉树皱眉,按宋玄烛那多疑的性子,能放奚别祎这样知晓他众多秘密的人离开,实属不易。

    “你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不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吗?”

    “前些日子我在楚国知道荷儿去世的消息后,就已然心如死灰,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来找她,如今,我也只想在此守着她,了此残生。”

    觉树看着他这幅神情款款的模样,犹豫着说道:“苏荷她是死在我面前的,那日她疯了一样拿着刀追砍我,被府上的人一剑杀了。”

    “……我知道。”

    “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奚别祎身形一抖:“这一切怪我,我不该那样做的。”

    他好似是累极了,坐在地上,哑声说道:“一个多月前,姜长公子初至燕华的那日,我收到了公子的传信,那日王宫匆匆宣我入宫,走得急,我便忘了将那帛信收起来,就压在了桌案上,待我想到后,从王宫匆匆赶回府时,就看见书房被翻得乱七八糟,东西也砸得七零八落,而荷儿就拿着从这屋内翻出的一些信哭着冲上来质问我,我愧疚万分,便无话可说。她悲恸欲轻生,为了让她冷静点,我便将她锁到了一间屋子里。”

    “你将她关了起来?!”

    “是,但我每日都有去看她,只是她每每见到我都会格外激动,后头事忙,我便让人好好看着她,不常来了,但……不曾想,她竟会杀了那守门的,逃了出去。”奚别祎凄凉地笑了声:“她走时未带丝毫银钱,我怕她出事,就派出去了许多人去寻,却不想,她竟一路行乞来到了燕华,是我害得她,还差点连累了宋姑娘。”

    “是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对不起她。”

    “往后的日子,我会一直在这山林守着她,向她忏悔。我没了双眼,也废了右手,最爱的人也已经死了,活在这世上宛如行尸走肉,但我不配去死,我要赎罪,只愿来生我还能见到她,那时,我必定会好好爱护她,保护她,下辈子,我不要再姓奚了……”他将头磕在墓碑上,轻声低语。

    觉树看着他,默默离开了,只是在走了一段距离后,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这个世间到底是怎么了?真正纯善的人沦落到了国破家亡、至爱背叛的下场,而像他们这样的始作俑者却好好地活着,看着更多人痛苦。

    她感觉自己已经在走一条不归路,且再也回不了头。

    车轮压过石面,发出“辘辘”的声响,马蹄得得敲击,车夫挥舞着手上的马鞭平稳的驾车。

    觉树盛装打扮坐在马车上,惰懒地依靠在车窗边,思索着什么。

    这一日是四月十八,姜国将领回国的日子,姜王下令在王宫设宴替他们接风洗尘,而她作为乌府家的长女,亦在此次受邀之列。

    但因近日姜王身子愈发不好,为了不引起慌乱,便让姜世子姜晏代为接应这些归国的将领。

    昨日夜里宋玄烛来找了她,告诉了她一件大事——姜策欲谋反,而且还是姜蔻一手推动的。

    他说,姒昭发现姜蔻想要推动姜策谋反,而姜王如今心疾严重,必然会因此事而心恸而死,届时让姜晏提前带着兵马在王宫护着姜王,既保全了名声,又可促使他成为姜王,而他登基之后,姜蔻又想要利用毒物来让姜晏失心疯,成为她手中的傀儡,借此实现她的野心。

    故而,宋玄烛让她在今日晚宴找个时机,和姒昭一同见姜晏一面,让姜晏知道此事,小心提防姜蔻,并在顺着姜蔻这计划行事,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觉树听到宋玄烛说这些事时,第一时间想到往常他对姜晏的态度,故而十分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怕不会是故意要害姜晏。

    宋玄烛亦看出了她的想法,当即便甩了脸色,还十分阴阳怪气地揶揄了她几句。

    但觉树还是选择相信他了,毕竟这么大的事,还是谨慎为好,而且,姜蔻上回派人刺杀他二人,按宋玄烛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会报复回去。

    “姐姐,到了。”

    乌若淳提醒道,然后率先下了马车,站在车下扶着她。

    二人一同走进宫门。觉树看着这一路的宫墙,有了再度回到宋王宫的错觉,只是那时的她在宋王宫是个公主,当然,现在也不错,是个高门贵女。

    到了王宫内设宴的前殿,门外侯着的寺人引他二人坐到礼官安排的席位上,时辰还早,还有许多人未来。

    姜国的民风开放,没有男女分席的习惯,故而觉树同乌若淳坐在一张方桌上。

    不过一会儿,就来了好些人,只不过这些人中有好些她都不认识,乌若淳便轻声地一一告知她那些人的身份,也算替她解闷。

    忽地,门外的寺人喊道:“四公主到——”

    觉树立时提起神来,小心地看着她。

    姜蔻还是那般优雅自若,很有公主的风范,相貌、气度都不凡,觉树看着她,想起自己最初也是被她这幅样子给蒙蔽了,谁知她背地里是个手段狠辣、颇有野心的疯子呢?

    觉树目光落在姜蔻身后的姒昭身上,看他那冷若冰霜的脸,很是怀疑他当真是会与她一同去劝说姜晏?

    蓦然,在姜蔻从她面前走过后,姒昭经过她面前时,分了个目光给她,她立时相信了。

    这时,又有几人到了,觉树看过去,眉心跳了一下。

    宋玄烛竟是又换做了齐公子沉的身份与姜策一同到了这大殿之上?!

    他昨日未同她说,他亦会来此啊,难不成是来看好戏的?还是来监督她的?

    她直直地盯着他从大殿入口然后从自己眼前掠过。

    “他长得好看?”

    “嗯。”觉树下意识点了下头,忽而反应过来是谁问得这句话,回过头尴尬地笑了笑:“还行吧。”

    乌若淳却是一脸吃味儿的样子:“还行姐姐一直盯着人家男子看?”他转了转眸,又语重心长地说:“姐姐,你可莫要看上他了,我听闻这齐国的男子可大都多情的很,身边的红颜知己可多得数不过来。”

    觉树失笑:“你都是在哪儿听到的这些?”

    “从我那些好友嘴中听到的。”

    “你那些好友,自己都是个风流性子,还好意思说人家。”

    乌若淳正想反驳,忽而听到了上方姜晏的声音,他正在同那些归国的将领寒暄,看见了他,他烦得皱眉,转了话头,对觉树说:“当然,这最不靠谱的当属这姜世子了,他还心怀不轨,姐姐可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

    “好。”觉树笑着摇了摇头,很是无奈,她看着上方的姜晏,思虑着过会儿该如何将他叫出去。

    终于,一声令下,宴席开始,一时间氛围轻松了许多,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一列舞女涌入,乐师奏起鼓乐。

    觉树端起酒觞,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回看过去,果真是宋玄烛,他见她回头,又收回了目光,挂上那虚假的笑同身边的人说笑。

    她撇了下嘴,也不再看他,而是专注着面前的佳肴,准备大快朵颐,至于找姜晏的事还是见机行事为妙。

    宴席过半,殿内有许多人已显现出几分醉态。

    觉树时不时地看一眼上方姜晏,看他何时要出去,自己便也跟上。

    突然,几声粗犷的哄笑传了过来,引回来了她的心神。

    觉树纳闷看过去,只见离他们只一桌相隔的那边,几个将领脸色通红,像是喝醉了,忘记这里是王宫内,开始口无遮拦。

    “哈哈……,前些日子还在楚国的时候,你知道我听到了什么吗?”

    “什么?”

    “那楚王啊,居然□□先王的夫人!据闻那楚王宫内不少的貌美夫人还都是抢王亲贵族的夫人!”话落,这个将领好似还觉得很好笑,拍了下桌子。

    “那这楚王这岂不是乱了伦常?坏了礼乐?可当真不是个东西!”

    “哈哈,若说这乱了伦常的,你们可否忘了去年宋国的那一对儿兄妹?”一个黑脸的将领奸笑说道。

    听闻此处,觉树心中一咯噔,面色陡然凝住。

    “宋国那私奔的公主和世子?”

    “是啊,哈哈,他们二人可是兄妹啊,结果那宋世子为了不让妹妹嫁给我们姜世子竟就放火烧了宋王宫,足足让我们姜世子面上无光啊!”

    听到他们这般造谣自己,觉树攥紧了拳头,很想上去扇那人一巴掌。

    “说起这宋国,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出美人啊!据闻那宋世子亦是个十足十的美人,长得可比当年他母亲还要好看!估计就是这样,他才能被送到王畿后得那姬世子青睐吧,哈哈,”那黑脸将领猥琐地笑了两声:“也不知他的滋味该是如何呢?”

    “你要不要脸啊,说这些没有没臊的话,难不成你看上男人了?”旁边的一个将领调笑道。

    “哈哈,若是个美人,男人又如何?真想亲眼看看那貌比天仙的宋世子长啥样?最好,还能摸……”

    他正不怀好意地笑着,兀然,滚烫的热汤自头顶浇灌而下。

    “啊!!”

    他被烫得惨叫一声,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觉树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抱头大叫的人,眼底一片冰凉,“啪”的一声,她将手中的碗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长了嘴不说人话,偏要学狗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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