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槿听到孟季廷让人来请她去书房的时候,  她正在给花厅的盆景修剪枝叶。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她躲避着不想见他,他也不曾勉强,  两人倒是有好几天没见面了。

    “我知道了。”她对来传话的小丫鬟道。

    她放下剪子,  洗过了手,才往书房去。

    她知道孟季廷会来找她,  她以为会迎来孟季廷的暴怒,  但从她进门开始,孟季廷便十分沉静。坐在茶案前,怀里抱着娇娇,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它背上的软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纯钧在她进来后,  便将门合上了。

    书房里又只有两个人,  但是却安静得让人觉得诡异。青槿站在门口不敢动,  有些害怕屋里的气氛和他此时的沉默……他若此时震怒,  她反而要安心一些。

    孟季廷抬眸看了她一眼:“站在那儿干什么,  过来坐?难道还怕我会吃了你?”

    青槿缓缓的走到他对面坐下,两人都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孟季廷才又重新开口:“你兄长向父亲求了你的身契,父亲既然答应了,  我便不得不给,  不然便是不信守诺言,我宋国公府便无立足之地了。”

    孟季廷盯着她:“就这么不想和我在一起?”

    青槿低着头沉默着,  不说话。

    “这么多年,  从你来到我身边的第一天起,  你现在会的,  几乎都是我一手教的。槿儿,  我的心思一向明明白白,你呢?我不信你不曾对我有过一点动心?既然两情相悦,你又为何非拒绝和我在一起?”

    青槿仍旧是沉默不语。

    孟季廷盯了她一会,见她不说话,便接着道:“你不想说,那便让我来猜猜。”

    “你说你不想为妾,你或许是因为不喜欢我身边有其他女人,更不想和其他女人一起争宠,所以宁愿选择一个小门小户,做一个正头娘子。”

    “你既然知道,你又为何为难我。……你说你喜欢我,但你也只是想得到我而已,从来没有顾及过我的想法。”

    孟季廷忽略她的话,直接问他:“你觉得你嫁给外面那个姓周的小子,你就能保证他永远只守着你一个人,以后永远不会纳妾,或永远不会喜欢上别人?”

    青槿道:“那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青槿抿着唇不肯说。

    “你很清楚,我不能不娶妻,在妻子的人选上我已经尽力在替你的位置考虑。我也保证过,往后这个院子里,除了你,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青槿垂着眼,手指摩挲着衣服上的袖子。

    一个无任何东西可以辖制的诺言,如何能保证一个拥有权势地位的男人能够永远遵守,凭信任吗?国公夫人身为正室,尚且无法阻止国公爷纳妾,她算什么。

    青槿不想和他纠缠下去,故意说道:“其实说来说去,爷心里我也没有那么重要。你不能不娶妻,是因为爷身为宗子不能不娶妇,可见在爷心里家族责任永远是最重的,家族之下接着还有亲人、朝堂,我连最末都未必排得上,左不过是爷闲来的生活调剂品而已。”

    孟季廷突然呵的笑出了声,仿佛她说的话极为可笑。

    “你若要这样比较,那么你觉得,姓周的能不顾家族亲人,为了你什么都不要?”

    青槿:“……”

    她并没有这样认为。

    “我们来打个赌如何,我们以三个月为期。这三个月里,我不阻止你出府,也不阻止你和他见面,若这三个月里他真的可以做到排除万难,不顾一切的娶你。三个月之后,我放还你的身契,陪你一副嫁妆,风风光光的让你嫁给他,永远不再为难你。若你最后赌输了,我也将暂时不再逼迫你。”

    青槿有些不好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于你来说,这是一桩不赔本的赌注,赌不赌?”

    另一边,胡玉璋有些疲惫的回到淞耘院的正院。

    丫鬟上来替她换了衣裳,给她松了肩。她挥了挥手,让丫鬟们都下去,只留了袁妈妈一个人在屋里。

    胡玉璋道:“没想到庄青松会在国公爷这里把路走通。”

    袁妈妈笑着道:“那不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正好遇上他救了国公爷。就是恐怕世子爷那边不会放人。”

    胡玉璋道:“孟家重诺,国公爷许下的诺,世子爷就算心里不愿意,面上也会遵守。”

    只是就算放还了身契,也不表示世子爷就对青槿毫无办法。

    胡玉璋微微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现在既然世子和青槿的心并不在一处,她倒是可以先万事不动,先看看。

    胡玉璋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我听说国公爷是为了捡一支簪子才会掉下山崖的,这般要紧一个女人之物,恐怕那簪子的主人对国公爷十分重要吧?袁妈妈可知道那簪子的主人是谁?”

    又自己先猜了猜:“我听说原来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的一个族妹好过,后来那位族姑娘无缘无故的就在府里过世了,那簪子难道是她的?还有传言,府里二小姐的姨娘便有些像她。”

    袁妈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夫人猜错了。”

    袁妈妈既然决定当她的左臂右膀,许多知道的事情便也不瞒他,所有前尘往事一五一十的与她说了出来。

    “那簪子是国公夫人之物,当年国公爷与国公夫人的亲事,不是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他们私下里看上了眼。”

    胡玉璋有些意外,她见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感情疏冷如此,还以为他们之间并无感情。

    “当年国公夫人嫁进孟家之前,是跟别家定了有婚约的。国公夫人在父母跟前跪求了三天三夜,杨家老太爷老夫人眼看着女儿跪得命都快没了,这才不得不答应帮她退了原来的亲事,将她嫁给了国公爷。国公爷当年向杨家老夫人许诺过,要对国公夫人一生一世。可国公夫人生了大爷没多久,国公爷身边的丫鬟却怀上了二爷,夫妻二人的感情急转直下。后面虽有好转,但又发生了国公夫人族妹的事,两人的感情这才完全无法弥补。”

    “府里二小姐的姨娘,要说像那位族姑娘,不如说像国公夫人更确切些。”

    胡玉璋有些不可思议。

    接着又问起:“那大夫人呢?我看国公夫人对她十分冷落,又是怎么回事?”

    国公夫人对二夫人这个庶出儿媳,都比对大夫人这个亲儿媳要更看重些。

    袁妈妈将一碗茶递给她,浅笑着道:“你别看大夫人如今性子淡泊,在府里活得仿佛像是透明人一样。从前大爷在世时,她可不是这样的。”

    “大爷在世时,他是长子又是世子,自小由国公爷亲自教育,国公爷对他更看重倚重一些。而世子爷则是国公夫人抚养长大的,国公夫人自然更偏疼世子爷一些。偏偏论能力才干,世子爷这个弟弟却处处比大爷这个兄长更出色。大夫人进门后,唯恐府里会改立咱们爷为世子,天天撺掇大爷事事与世子爷相争,弄得兄弟生隙。”

    “当年大爷贪功冒进,未必没有因为听多了别人说他比不上弟弟,于是想要证明自己的缘故。后来大爷战死沙场,国公夫人心里埋怨大夫人不好,觉得是大夫人害了大爷,对待大夫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别说大夫人,就是世子爷,对待大夫人这个长嫂,也冷淡得很,心里未必没有不满。按说大夫人是大爷的遗孀,原本又是宗妇,世子爷这个弟弟本应该礼待有加。可你看平日府里,对待大夫人虽吃穿用度不愁的供着,其余事情上就像没她这个人一样。”

    “原来是如此,我进门后见大嫂性情淡泊寡利,倒不知还有这样的前情。”

    袁妈妈心道,淡泊名利那也是形势所逼。如今大爷已过世,府里世子爷当家,大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婆母和当家的小叔子均不待见,她就是想作又能怎么作,可不只能淡泊名利。

    胡玉璋想了想,随口叹了一句:“我看大嫂还年轻,如今在府里也呆不自在,还不如归家另觅良胥。”

    时人并不阻止孀居或和离的妇人归家另嫁,胡玉璋因此感叹道。

    袁妈妈看了胡玉璋一眼:“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您想想,各府嫁闺女虽然都是往高了处嫁,但那是指的初婚,二嫁大多是要往下嫁的。大夫人娘家论家世本就比不上国公府,大夫人归家另嫁,也是寻不到好人家的。何况她这个年纪,另嫁大概也是给人当继室,到时要帮别人养孩子不说,也未必就能过得轻松自在,还不如待在国公府。国公府再怎么样也是国公府,她又是兄长遗孀,诞育兄长遗女,府里在物质上绝不会亏待她或任由下人对她不恭。她这日子,有时候比那些嫁了人却要整天与妾室斗的女人还要容易。”

    国公夫人不待见她,她就少到国公夫人露面就是。她呆在国公府守寡,不比另嫁到别的府上重新折腾的强。

    胡玉璋想了想,觉得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袁妈妈又对胡玉璋道:“夫人往后,不如多关照关照茗小姐,大夫人孀居不能常到外面交际,国公夫人现在也不爱在外应酬,茗小姐如今八岁,过不了两年,大夫人就该愁她的婚事。夫人对茗小姐多关照些,可以让国公夫人高兴,也能和大夫人结一个善缘。”

    大夫人身份特殊,这个善缘,说不定以后就能用上。

    另外一边,青槿从府里走出来,远远的看到青松笑着向她招手,连忙提着裙子跑上前去,喊了一声“哥哥”。

    她大半个月被禁止出府,如今终于能够出来,心情倒是有些松快。

    青松对她道:“走吧,我们兄妹好久没有一起逛街了,哥哥今天陪你逛街去。”

    他扶着她上了马车,两人坐在车厢里,青松给她拿了一个小攒盒,里面放了一些蜜饯等零嘴。

    青松问青槿:“那日的事,世子爷没有为难你吧。”

    青槿捏了一个糖渍梅吃着,摇了摇头。默了一会,又问他:“他,没有让人故意为难你吧?”

    青松也摇了摇头:“府里的人对我很是客气,与从前一般无二。”

    青槿放心下来,却又蹙起眉头说起道:“他说要跟我打赌。”接着将孟季廷跟她说的话跟兄长说了出来。

    “他的性子我最明白,肯定憋着什么坏事。”

    青松听着皱了皱眉,接着又笑着舒展开,道:“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国公府不能失信于人,等赎回你的身契,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又笑着说起了周岭:“这些时日倒是有一拨一拨的人来劝周岭放弃你,我看他能坚定的信任你和坚持你,我心里很高兴,总算我没有看错人。”

    青槿浅浅的笑了笑。

    等到了金水河边,兄妹两人下了马车,青槿看到了远远站在河边大柳树下的周岭,显然他是和青松约好了在这里的。

    青槿倒也没有躲避,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去。

    周岭红光满面,笑着唤了一声:“庄姑娘。”

    青槿发现他好像特别容易脸红,上次在大相国寺见面,他也是看一次她便脸红一次。

    青槿笑着也回了一声:“周公子。”

    青松从后面走上前来,笑着道:“又不是第一次见面,就别姑娘来公子去了。”对青槿道:“槿儿,他年岁比你大,你就叫他一声周大哥吧。”又对周岭说:“她是我妹妹,你跟着我唤她一声庄妹妹就好。”

    周岭很是高兴,看着青槿:“那我以后就唤你……庄妹妹?”

    青槿对他笑了笑,并未反对。

    三人一起走在河边闲逛着,正是春和景明的时节,有许多年轻的公子和姑娘们聚在此处。

    有在草地上放纸鸢的,有在河边放河灯的,还有摆了桌子在这里野食的。

    走了一会,青松便找借口离开了,让他们独自相处。

    周岭仿佛很怕安静下来两人尴尬,和青槿走在一起时,一直不停的和青槿说话。

    谈他最近十分用功的念书,希望秋闱时有所收获,谈他的父母亲人,聊他的师兄师弟,还谈一些他在书院的一些趣事。

    青槿偶尔应和两句,说话并不多。

    过了好久一会,周岭停下来,看着沉默不语的青槿,抓了抓自己的腮,问道:“庄妹妹,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这些特别无聊。”

    青槿道:“没有,我觉得很有趣。只是我在国公府,每天干的都是一样的伺候人的活,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周岭又看了看周围放纸鸢的人,天气晴朗,清风拂稍,实在是个放纸鸢的好天气,而河边也正好有卖纸鸢的小贩。

    周岭又对青槿道:“庄妹妹,我们也放纸鸢吧?”

    “好啊。”

    周岭高兴的去买了一只大纸鸢回来,是一只很大的青鸟造型。

    他将纸鸢的线槽递给青槿,笑着道:“给,庄妹妹。”

    青槿犹豫道:“我不会。”

    “我来教你,很简单的。”

    说着站到青槿旁边,教她怎么放线,怎么提着线跑。又给她示范了一遍,手里拿着线槽一边跑一边放线。

    青槿看着越放越高的纸鸢,看着渐渐入了迷。

    周岭转过身来,看着她静静站在那里,十分认真的看着天上的纸鸢的青槿。

    年轻姑娘明妍秀丽的脸,眉黛青颦,衬得周围的青柳绿杨、似锦繁花都失了颜色。

    周岭看着她,一时也入了迷。

    他本是逆着步子跑,一时不察,脚下踩到了一块滚动的石头,接着踉跄了一下,“碰”的一声仰身摔倒在地,“唉哟”的叫出了声。

    青槿见他踉跄本是要叫他小心,结果来不及出口他便已经摔倒在地,看着他摔了个脚朝天,自己却还有些懵懵的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周岭本来还有些尴尬,怕她笑话他,接过转过头去却只看到她噗呲一声笑出声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尴尬的笑了起来。

    于是两个人,便忍不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相视笑了起来,一个傻笑,一个是觉得好笑。

    过了好一会,青槿才走过去,将他扶了起来:“周大哥,你赶快起来吧。”

    周岭第一次听到她叫他“周大哥”,声音娇软,像是拨动的琴弦一样,原来声音是这样的好听。

    他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着青槿,认真道:“庄妹妹,你笑起来真好看。”

    青槿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去。

    此时,远远的路边,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孟季廷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远远的看着河边站在一起的青槿和周岭。若只看身形,两个人这么站着倒是有些登对。

    承影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带着寒霜,冷得人透心凉,于是小心的问道:“爷,要不要小的去将青槿姑娘叫回来?”

    “不必。”

    孟季廷放下帘子,承影本以为他要走了,接着过了一会,又看到他家主子重新掀开帘子问他道:“你看到过她在我身边这么轻松的笑过吗?”

    承影:“……”

    他不敢答。

    接着就听到他恨恨的喃了一句:“没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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