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暮的气很快消了。

    萧子朋火上浇油的本领真是强,  在一边继续说风凉话:“人家说了,让你离开远点,懒得应付你。你以后别去了,  咱们就接受老胡的好意,去西藏拍那个网红本子吧?”

    “不拍。”

    “为什么不拍?老胡说得对,咱们不能一条道跑到黑,咱们得懂得变通。以咱们的水平拍一部赚点钱…”

    “不拍。”梁暮站下来,  问萧子朋:“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就替你抱不平。”

    “你如果不说重话,张晨星也不会说出那些话。她只是不爱说话,不代表她不好好说话。”梁暮顿了顿:“这点我相信她。”

    “行行行!”萧子朋被梁暮气到了,手指指着他:“你为了张晨星跟我吵架!你…你偏心!”

    说完这话,  手一收,  严肃不过三秒,笑出来了:“得了得了,你愿意受虐我不管,  随你吧!这么多年了,  你什么德行我知道。”萧子朋拿出手机打开网上银行给梁暮看:“你看啊,这是咱俩账上的钱,  现在这部片子如果赚不到钱,  这些钱,省吃俭用够咱俩过半年。半年后,咱俩抽签,  抽中的人去卖/身。”

    梁暮仔细看了眼余额,  满意地点头:“比我想象的多点,  不错,继续努力。”用力拍拍萧子朋肩膀。

    “光我努力不行啊,我没有努力方向啊。”

    “咱们的相机也用用,  拍点写真吧。”梁暮大学时获得过摄影比赛大奖,在这件事上亦是拿得出手的。

    “你只要肯屈尊,我就敢干!”

    “那就拍吧,多赚点钱。”

    晚上跟萧子朋吃饭的时候,收到方老师的电话。方老师82岁,身体明显不如从前。如今已不再带着合唱团的孩子们满世界跑了,时常感到孤独。

    有时会给几个他喜欢的合唱团的学生打电话,随便聊些什么。方老师问梁暮在哪儿?梁暮说古城。

    方老师在电话那头想了想,说:“古城啊…老师在古城有一个萍水相逢的老友。”

    “那个老朋友是修书的,开了一家书店。”方老师年纪大了,不记得那年陪他一起去书店的是梁暮,但却记得这么个朋友:“这个朋友呢,帮我修了十一年书。我书柜里的那些孤本都是他帮忙修的。”

    “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匠人啊。”梁暮屏住呼吸又听方老师说道:“可惜了,那位朋友英年早逝。”

    方老师无比尊敬那位修书先生,在后来的排练中,他甚至用“修书先生”来教育大家:“唱歌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成就吗?那你们不应该参加合唱团,应该去学习独唱。”

    “在合唱团里唱歌,也像修书一样,要耐得住寂寞。”

    “修一本书,跟咱们磨一首歌,道理是一样的。一点点、用点心、慢慢磨,才能将一本书复原。”

    “那位修书先生我记得,方老师还记得他是哪一年去世吗?”

    “等我看看啊。”

    方老师需要拿老花镜,去他书架上找书。“修书先生”修过的书被方老师放在一起,他一本一本翻,呼吸沉重,过了很久才答道:“2002年,他给我寄了最后一本修好的书。”

    “也在赠言里跟我告别。”方老师突然有点哽咽,他对此感到抱歉:“老师年纪大了,你别介意。”

    梁暮心里很难过。

    他依稀瞥见了当年一角。

    2002年他是见过张晨星的,他记得清楚,那一年是在厦门,亚洲合唱交流,两个团作为一南一北的代表,共同参加了那次活动。

    那次的张晨星看起来并不开心,梁暮曾在酒店外的公共电话亭看到她打电话。电话中的她不停点头,梁暮依稀听见她问:“爸爸好点了吗?”

    聚餐时梁暮问张晨星:“你爸爸生病了吗?”

    张晨星点点头:“是的,但我妈妈说爸爸好多了,应该快出院了。”

    “那真好。”

    回到当下,梁暮觉得无形之中有那么一道绳索牵着他,把他从北京带来这里,让他去寻求真正的答案。张晨星执着于寻找母亲,梁暮执着于寻找答案,他们都是执拗的人。

    梁暮真的没去打扰张晨星,因为他要先糊口。

    刘淼不是个笨人,真想认真搞一个方案出来,也就几天的事。这几天拉着梁暮没日没夜的远程会议,把梁暮那几个报告吃透,又开始研究各平台的流量分布、用户画像,很快新方案有了雏形。

    对应新的方案,梁暮和萧子朋要做更多后期安排:片子结构、叙事方式、预告小片儿,全都要重新准备。

    刘淼担心梁暮犯浑不同意,跟老胡先报备,老胡却大手一挥:“你真是不了解梁暮,梁暮是那种只要能把事情做好,你让他全部推翻重做的人都行。”

    “你记住,有两种导演最好把控:只要钱的和只要理想的。只要钱的,你多给他本子,大烂本他也会拍,沟通成本低;只要理想的,你就跟他谈理想,他为了理想能死。”

    老胡作为圈内有名的大制片,之所以愿意顺带着做“梁暮”,也是看重这点。梁暮这胚子差不了。他心里这样想,表现出来的却还是吊儿郎当不上心,怕梁暮跟他拿乔。

    梁暮和萧子朋分工合作,萧子朋去处理接单客户,梁暮在工作室里跟后期重新磨剪辑。

    这一磨就是一个多星期,人间蒸发了一样。

    周茉往巷口看了很多次,终于忍不住问张晨星:“那个杀千刀的梁暮呢?他怎么好几天没来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周茉睁大眼睛:“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依照他那死缠烂打的样子,消失了要跟你报备的吧?”

    张晨星踩着三步梯打扫书架上面的灰尘,顺手抽出一本书坐在步梯上读。周茉站在她旁边戳戳她肩膀,张晨重抬头看她:“怎么了?”

    “你记得我那个主任吧?”

    “记得。花花公子那个。”

    “他…你说他这人怪不怪,昨天晚上突然问我要不要跟他结婚。他这样多少有点毛病吧?我问他为哪般啊?他说他懒得相亲。我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他看我脑子不太灵光,嫁给别人也是被骗,不如嫁给他。他至少把话都说明面上。”周茉嘶了一声:“你说他,不会是…gay吧?”

    张晨星对周茉那个主任的印象并不太好,看起来的确是不够认真:“你怎么想?”

    “我当然拒绝他了。他算老几呀?他想结婚我就要嫁给他?”

    “那就好。”

    “你也不喜欢他对不对?”周茉戳张晨星肩膀:“我就知道!跟我不喜欢梁暮一样!”

    周茉其实不讨厌梁暮。

    梁暮总来的时候她担心梁暮欺骗张晨星,现在梁暮不来了,她又觉得缺点什么。算来也没几天,就觉得梁暮也算这书店不可或缺的会员之一了。

    “他不会出事了吧?”

    “不会。”

    “那他…”周茉见张晨星眉头皱了,忙举手投降:“不问了不问了,你们俩奇奇怪怪,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这么神秘。”

    “当年我们彼此喜欢。”

    张晨星突如其来这一句让周茉住了嘴,她的眼睛眨了又眨,又用指关节敲脑门,想把梁暮这个人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看看当年他们之间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然后呢?”

    “没有然后。”

    “现在呢?”

    “现在,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不是,我是说你现在还喜欢他吗?”周茉突然兴奋起来,抓着张晨星肩膀:“还喜欢他吗?快说!”

    “不喜欢。”

    张晨星塞给周茉一块儿抹布:“你帮我擦一下窗台上的浮灰。然后…别再提梁暮了。是过去的事,不重要。”

    外面乒乓作响,两个人探出头去,看到几个工人在敲管道。

    “这是做什么呀?”周茉问。

    “检测。”

    “检测干什么?”

    “说要改酒店。”

    “改什么酒店?”周茉眼睛睁大:“都说不许乱改了,又谁出的馊主意?”

    之前也有过一次,好多人来到巷子里,勘测的勘测、拍照的拍照,说是这里要造酒店。有的人家高兴,有的人家不高兴。高兴是因为这样的改造会有住房安置,还能拿到一大笔钱;不高兴在于住了很久的地方,不太舍得搬走。

    周茉属于不高兴的。

    指着那拿着棍子的人说:“轻点敲!你知道这多少年头了呀?敲烂了你赔不赔呀?你们来勘测都不贴公示的,谁让你们胡来的?”

    张晨星没讲话,把周茉拉进书店,拿出手机打惠民热线。这种事跟干活的人是吵不出什么的,只有联系相关部门管用。上一次要造酒店的时候,有人专门来跟张晨星谈过,说要给她的书店一笔额外补贴,希望张晨星能在改建书上签字。

    张晨星只是问他们:“那这里的书呢?”

    “书?”那些人面面相觑,并没想过这些书应该怎么办:“酒店大堂做书吧,你也可以把这些书卖给酒店。”

    有一个人自诩脑子转得快,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张晨星态度非常坚决:“我不同意。”

    马爷爷缓步溜达到书店,也站那看了会儿,叹了口气。这阵仗他亦是见过很多次,对张晨星说:“古城改造的计划要冷静啊。”

    大家住了多少年的巷子了,风里雨里,一代人又一代人在这里长大、离开,也有人守在这。

    张晨星的电话又响了,是她不认识的电话号码。

    她接起,“你好”一声,对方不讲话,再过一会儿,电话挂断。张晨星一颗心跳得紧,等她再打过去,电话已经关机了。

    ”谁呀?”周茉问她。

    “我不知道。”

    “恶作剧吧?”

    “也许。”张晨星拿起车钥匙:“我出去一趟。”

    她得买票去一趟西安。

    骑着车出去,看到马路边男男女女站在那说话,那个侧脸她认出来了,梁暮。脚下的自行车骑得快了些,不太想跟他打照面,可对着马路方向的萧子朋眼睛却好使,朝张晨星方向吹了个口哨,梁暮回头看了眼又速速转回去。

    “连看都不敢看了?”萧子朋嘲笑他。

    梁暮一张脸憋得通红,来了一句:“我他妈没刮胡子!”

    大家都笑出声,有人说:“梁导没刮胡子也很帅,糙帅糙帅。”

    梁暮对这种夸奖不甚在意,问他们:“晚上想吃什么?”瞟了眼张晨星的背影又速速撤回来,小小动作被萧子朋抓了个正着,后者眉一挑,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欠揍模样。

    萧子朋这种挑衅态度一直持续到饭局酣处,搂着梁暮肩膀说:“兄弟,放弃抵抗吧,我当年对孙妮也是你这种反应!”

    “换句话说,你丫又要被抛弃一次了。”

    “你这样不行,你得来硬的。”

    “孙妮刚开始对我也跟张晨星对你似的,结果怎么着?哥们硬起来了!”

    “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你老顺着她她不珍惜呢。”

    梁暮只喝了一小杯酒,却被萧子朋说得上头,实在听不下去的时候拿起酒杯灌萧子朋酒:“谬论!”

    “你敢说你不喜欢现在的张晨星?”萧子朋逼着梁暮给他一个答案。

    “不确定。”梁暮说:“我只是想跟她聊会儿天,多跟她待会儿。”手指拨拉玻璃杯口,让它东倒西歪:“前两天打盹的时候,我梦到少年的她。”

    “我分不清我对她这样,是不是因为执念。”梁暮说着话掏出手机,问萧子朋:“那个钢琴老师姓什么来着?”

    “干嘛?”

    “谈恋爱。我今天晚上就要谈恋爱。”

    “那您请,要不你再多喝几杯?”

    “行!”

    梁暮从来不喝大酒,这一天被萧子朋一杯又一杯灌酒。本来酒量不好的人,很快就意识模糊,再后来发生什么,他记不清了。

    第一天他是被阳光晒醒的。

    古城夏末阳光热烈,梁暮捂着眼睛,翻身的时候察觉到身下坚硬,显然不是床。缓慢睁眼,看到有三个人正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怪物。

    这三个人他认识:马爷爷、周茉、张晨星。梁暮眼睛动了动,视线可及的书架和那扇他每次站在那说话的窗,终于反应过来:他躺在书店的地上。

    我怎么会在书店里?

    腾地坐起来,手摸到自己脸上的连鬓须,心里骂了一句:我他妈没刮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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