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男人拎着一袋没吃完的土豆丝卷饼来到殡仪馆大门口,门内的青年仿佛等着他似的,没等他进大门就拎起包跑了出去。
“谢哥,今天来得还是这么准时啊?”青年笑着打招呼,寒暄虽然老套但不乏热情,他看了一眼男人手里的袋子:“你还没吃饭呢啊?”
被叫做谢哥的男人微微颔首:“吃剩的,路上没有垃圾桶,拿过来扔。”
青年哦了一声,似是再找不到别的话可说,他的脚已经跟灵魂一起往大门外飞了:“那我下班了啊谢哥,你晚上自己小心!”
尾音湮灭在风中,谢哥看也没看青年离去的方向,只是径自进门,将包着半块凉透了的土豆丝卷饼的袋子扔进塑料垃圾桶,将包放下,脱了外套,熟练地卷起衬衫袖口,拿起笤帚开始扫地。
青年并不邋遢,但是此地旁边就是火化炉和墓园,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一天下来总是有不少烧尽的黄纸纸灰洒在地上。
今天二楼的大告别厅开了一次,他们是小地方的殡仪馆,地面上只有两层楼,地下一层停尸间。主楼东边是独立的火化间,西边是一家小卖部,白天有专人管着,晚上就关门了,收银的是个老伙计,油滑却不多事,反正拿的是死工资,走得比方才青年还早。而谢哥值夜班,就是在主楼里。
主楼一进门有个值班室,值班室东边是两间家属休息室夹着一个灵堂,西边也是这个布局,而值班室后面是个档案室,不算大的殡仪馆有点什么行政事项都在值班室档案室处理了。档案室后面是仓库,放些殡葬用品,而走廊末端则是个大电梯,装人略大,放棺材正好。
平日里人和尸体都用一个电梯,不是向下运去停尸间,就是向上运去二楼的奢华告别厅。
等谢哥拿着笤帚把一楼的地扫完,天已经彻底黑了。
现在是秋末冬初,虽然他们市的冬天不太冷,但这个时节也是死亡的季节。一楼的两间灵堂都占着,都是年过七旬的老人,最近刚刚过世,他们这里人死后前两日不可守灵,因而灵堂大门紧闭。谢哥拿着笤帚一走一过也清理了些烟灰纸屑,想也想得到白日里死者家人是怎样操持丧事,迎送故人。透过实木大门的缝隙,能看见点点红光渗透,是彻夜不熄的电子灯。
谢哥回值班室的时候顺手关上大门,殡仪馆地处偏僻,一般夜间不会有人来,也没什么东西值得偷,其实算是个清闲的活计。饶是如此清闲,夜班人员依旧难找,一个月6000足可以满足温饱,若是怕做不下去还可以先签合同工,因而有不少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来干个一两个月做过渡。但长久干下去的,就谢哥一个。
他在这里做了有半年多了,领导正在琢磨给他弄个编制,不过殡仪馆的正式编制人员少,谢哥要想干就不好只干夜班了,估摸着白天来烧炉、接待都是必须的。不过谢哥这人奇怪,只做夜班,领导也就先把编制的事儿放下了。
男人放下衣袖,重新理成整饬模样。他把公文包打开,拿出里面的保温杯,手机充电器,还有两节新买的手电筒电池。打开抽屉,里面是个半新不旧的黑色手电筒,殡仪馆夜班至少要巡视两次,走廊和院里都没灯,用手机的手电筒亮度低,照得近,不好使唤,还不如就拿这种手电筒。
谢哥换上新的两节电池,另外两节就收在自己包里。这属于有害垃圾,不好一并放垃圾桶里,他准备下班之后路上找对应的垃圾箱扔。
给手电筒换好电池,手机定时在晚十点和凌晨两点,这是他习惯的巡视时间。而后便抽出笔筒里的一只钢笔,开始处理殡仪馆为数不多的行政工作。
时间一晃来到九点半。
夜色已然铺满天穹,整个殡仪馆中只有值班室亮着灯,寂静笼罩这宛若被世界遗弃的方寸之地,天地间只能听闻男人笔尖在纸上勾画的悉索之声。
忽然,尖锐刺耳的声响划破寂静深夜,男子却面色如常,拿起一旁的手机滑动接听,手机对面是经过电信号传递有些失真的男声:“谢哥!真对不起,又要麻烦你了……”
是傍晚下班的青年,听声音似乎在某个烧烤摊,背景音还有羊肉小串20,再来两头蒜的声响。
男人淡淡应了一声,青年道:“早上不是告别厅用了吗,有个人就把手表落里了,这会儿着急要拿,说是半个多小时就能到殡仪馆,谢哥,能不能麻烦你一下?”
男人闻言眉心微蹙:“手表非要晚上拿?”
青年也有些无语:“我也是这么问他的,他就说手表贵,话里话外就跟手表在告别厅放一宿,明天就能被咱们昧下似的!”
男人道:“夜间进殡仪馆,规矩大。”
青年没想到他还信这个,不过干这活的,信得多肯定比啥也不信稳妥,便道:“谢哥,我也不懂啊,要不……”
男人道:“你把他电话给我。”
青年连声应是,电话还没挂就把一串数字发过来。
挂了电话之后,男人搁下笔立刻打了过去,直到对面放完了一整首老套艳俗的彩铃界面都没人接听。男人微微蹙眉,一边起身穿衣服,一边打开微聊界面,输入那人的手机号,果然搜到了一个微聊号。
头像是块劳力士绿水鬼,看得出来是个爱表之人。谢哥眉心稍微舒展,若是这人爱表,平时戴的表在乎些也是正常的。他向对方发去好友申请,验证信息写的:“江潮区殡仪馆夜班人员”。
没过五分钟,验证通过。
谢哥率先发去消息:“请问是那您遗落了手表在我们殡仪馆吗?”
对面几乎是秒回:“是的。”
谢哥又问道:“是什么样子的表?”
这回对面停顿了几秒,谢哥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中。过了一会儿:“劳力士日志型绿萝。”
随之而来的是几张男人带着表拍摄的照片。
谢哥看过之后道:“我可以帮你找到,但你最好明早来取。”
又是秒回:“不行,今晚就要。”
谢哥试图阻止:“殡仪馆夜间一般不开放。”
对面的语气有些急躁:“明早再取,表出了什么事你赔我?”
谢哥懒得与他争论,十点将要到了,他只得道:“你喝酒了吗?或是正在服用什么药物?”
对面被问得停了几秒:“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喝多了跟你闹着玩?用什么药?你想暗示什么?”
男人打字的手依旧平稳:“酒醉,晕眩之人气虚体浮,夜间入殡仪馆对身体不好。”
对面只当他在胡说八道,语音发了一句“有病吧你王x蛋!”旋即就是一条消息:“一个小时我就到,拿不出手表我让你当场火化!”
之后无论男人发什么,那人都不再回复了。谢哥反复听了听那条语音,中气十足,吐字还算清晰,背景音也不是什么嘈杂之地。既然今日来吊唁,想必也是死者亲朋,按理说确实不会有冲撞之处。
说话间闹铃响起,同电话铃声一样尖锐刺耳,提神效果极好。
他夜间巡视的顺序是火化间,小卖部,最后回到主楼从上到下,最后回到值班室,一套下来也要一个多小时。如果那人真的在一小时之后就来取表,恐怕不能等他巡视了。
他按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正好是十点,权衡之下,他决定先去二楼找表。
不运尸体的时候男人从不使用电梯,楼梯间有绿油油的应急灯,被脚步声触发,忽闪忽闪地,似乎是电压不稳。男人暗暗记下,准备明天跟白班青年说说。
路过老旧电梯时他特意看了一眼,电梯正停在一楼,模样正常。
二楼面积不大,只有一间大型的告别厅和对面的休息室。殡仪馆一般不会准备太多桌椅,来吊唁的人站得累了便到处走动,因此二楼的卫生并不算乐观。想必是青年觉得接下来几天都没有人预订告别厅,就没有好好打扫。
幽深漆黑的走廊,月色从窗子洒下也并未驱散其中阴寒。男人没有打开手电,借着月色,他来到告别厅门口。钥匙刚一插进去,他便听见脚下有声音,低头一看,是一张圆形有孔的纸钱。
告别厅怎么会有纸钱?
男人俯身将纸币捡起,推开门。告别厅两侧有窗,些微月色撒入,两侧还没完全撤走的花圈宛如一个个臃肿挺立的人形,直愣愣杵在边上。中间是团簇的黄白两色的假菊花,正中央巨大相框空荡荡,在等待一个人像,又或是无数人像重叠的模样。
直视着这种场景,一般人都会有些胆颤,但男人不为所动,他伸手按开了灯,方才还幽森的大厅顿时灯火通明。
然而就在灯开的一瞬间,男人似乎看见,被菊花包围起来的,用以瞻仰遗容,本该空无一人的玻璃棺中……
赫然一张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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