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哥定了定神,蹙眉再度看去,老旧的灯管照射出惨白的光打在不够干净的玻璃上,上面只有滚圆的菊花倒影,不见方才人影。

    不着痕迹地,男人松了一口气。他放松紧攥的五指,回身将门关好才走进空荡的告别厅。

    若是不去想这里曾经暂留过多少腐朽的尸体,那么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告别厅不同于灵堂,毋须挂上白幡,堆满花圈,假如把中间的玻璃棺材换成大会议桌,那这里跟个一般的大会议室也差不了多少。

    谢哥对于告别厅的忌惮远小于灵堂,他暂时将方才一时错眼的惊惧压下,告别厅纵长十多米,除了中间被黄白菊花包裹的棺材外就是用以追悼逝者的小型讲台,和一套播放逝者生前影像的投影设备。能放东西的地方也就是那一方讲台罢了。

    他绕到讲台边上,狭窄的实木台子上只有一根话筒连着线,并无手表。男人心中泛起一阵烦躁,他蹲下去打开手电筒,扫视着讲台周围笼罩在阴影之内的部分。就在他下蹲的一瞬间,告别厅骤暗!

    男人的眼睛适应了白光和手电筒强光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告别厅已经陷入黑暗,直到脖颈一阵冷风拂过,他下意识一个激灵,抬头看去,灯灭窗开,乌云遮蔽圆月,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纯粹的黑暗中。

    讲台下没有表。

    谢哥站起身,他的步伐稳健,似乎没有被这黑暗和无端打开的窗口恐吓。屋子的电闸就在讲台边,他顺手拖过讲台,把话筒挪走,单手扶着边缘轻身一跃,便站在了讲台上。

    狭窄的讲台无法承受成年男人的重量,摇晃两下,最终不得已停了下来。而男人单手扶着墙面,闭着眼,直到讲台停止晃动才慢慢站直身体。

    他在感受此时的风,与刚才拂过他脖颈的风有何不同。

    男人叼着手电筒一头,双手举高才够到电闸,拨开尘封的塑料罩,上下扳动告别厅的电闸,毫无反应。

    此时此刻,男人依旧没觉得有何异样。

    殡仪馆的夜间值班人员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停电只是其中最基础的一样,或许有人会讲神鬼的力量描述为某种生物电,然而谢哥不信这个——殡仪馆最近接待的都是老人,他不相信人生前捣鼓不明白的东西,死后就忽然会了。

    从讲台上下来,谢哥拿出随身的面巾纸擦去鞋印,顺便擦了一把手电筒末端的口水。

    已经十点二十,再找不到手表就来不及了。

    谢哥确认讲台和投影屏周围没有手表后,又拿着手电在告别厅转了一圈,窗台也都看过,连个手表的影子都没有。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最坏的情况了……

    他最怕的那种情况。

    谢哥罕见得有些烦躁,他稍松了松衬衣领口,告别厅的菊花都是假花,多少年不换,要用的时候就稍微喷点水,如果不是必要的话,他真的不想碰这些脏东西。虽然没有洁癖,但也不代表他愿意把自己弄的浑身灰尘和蜘蛛网,今晚的工作才开始三个小时,他还有半宿要熬,难道要脏兮兮黏糊糊地等到明早,再挤早高峰公交,灰头土脸回到家?

    然而事情不是不想就可以不做的。

    手电筒光芒照射过去,黄白的大团菊花拥挤在一起,仿佛一张张衰老褶皱的鬼脸在等待男人的自投罗网。

    谢哥不擅长想象,他自讲台方向找起,蹙眉将外套袖口拉低了点,挡住内中纯白的衬衫,手指一接触到菊花便察觉某种独属于塑料的冰冷感,而裹在塑料支架外的纤薄布料又带着肮脏的黏腻感,他左手拿着手电筒向内照射,右手拨弄着菊花团。

    他的动作牵扯着假花颤动,仿佛这一团菊花都活了过来,在他掌下扭曲招摇。

    这里没有。

    男人心中的抗拒厌恶愈加严重,但他強迫自己保持冷静平缓的搜寻节奏,以防一时冲动错过手表,那样就要再找一次。

    寻找的时候连内侧的菊花也要弯腰去碰,他的脸距离那盛裹过无数尸体的玻璃棺材不过寸余,几乎可以闻到今早残留在其中的腐朽气味。

    他莫名感到一种压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压着他脖颈向下,向下……

    嗬!

    男人猛地站直,方才脖颈后的搔痒不似假的,他強迫自己对抗那股压力,咬紧牙关站得笔直,手电筒射向窗口:无人。他身体有几分僵硬,缓慢地,谨慎地,拿着手电筒转过一周:没有人。

    他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但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他加快了脚步,目光尽量避开中间的玻璃棺,饶是如此,当他到达背对大门的位置时,依旧从倒影中看到了自己惨白的面无表情的脸。

    谢哥胆子不小,方才的异样不足以让他胡思乱想。

    但是他渐渐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恶作剧,是青年吗?自己跟他无冤无仇,甚至还会帮他带吃的,或者是他晚上参加应酬的玩笑?是真心话大冒险?目的是戏弄自己?

    谢哥这样想着,目光越发冰冷。

    掐断保险丝让告别厅停电,熟知他巡视的时间,还有刚才语音中对面刻意压低的声音……

    就在谢哥几乎要认定这是一场针对他的恶劣玩笑时,深埋入白色菊花中的手默然触到了一个更冷更硬的东西。

    手表。

    谢哥指尖勾住金属表带:难道是真的?

    就在他马上要将手表拿出来的时刻,一声巨响传来,分神时刻手表已经跌落在地,男人猛地站起身,手电筒射向声源——是告别厅的门。

    是敞开的门被大力关闭的声音。

    然而他是将门关好进来的。

    坏锁。

    谢哥盯着门,看了许久,才挪回手电筒,从刚才手表落下的声音听来肯定是掉在地上了。男人暗暗希望不要摔坏那块表,表的主人看上去很不好相处,如果要纠缠的今晚未必能平静。

    他这样想着,不得不屈膝跪在地上,钻进团簇的假花底下。这里经年不扫,已经落满灰尘,他屏住呼吸,这里睁不开眼,黑黢黢一片,只能在肮脏的地面上摸索,摸索着,直到他摸到了一只干瘦的,指甲纤长的……手。

    谢哥立刻后退,那只手反抓住他胳膊,下一秒疯狂诡异的尖叫声响彻耳畔:“啊——!!!”

    男人死死咬着牙,单手护着一边耳朵做着徒劳无功的抵抗,那声音像是一名老妪,又像是蝙蝠,扎在他耳膜上。

    真的有鬼?!

    男人屏住呼吸,他双腿抵着玻璃棺材,团簇的假花被他双腿蹬乱,却依旧死死阻碍着他的视线,直到另一种尖锐诡异的声音响起。

    “叮铃铃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的一瞬间男人手上的力道骤然松开,受惯性影响他撞在窗台上,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掩盖了他惊慌沉重的粗喘,几秒后,他平稳呼吸接起电话。

    谢哥沙哑着嗓子:“你好。”

    “喂!我来拿表了!”

    谢哥看着那烙印着黢黑手印的腕臂,缓慢张开手掌,掌心处正是一块手表。

    他沉着声音:“我去门口拿给你,别进来。”

    “喂喂?我来拿表了!”

    信号似乎很弱,表主人重复那句话,谢哥无暇关注这细节,他从地上爬起,抓着手表头也不回走出了告别厅,反锁上门,快步沿着楼梯下到一楼。

    泛着绿光的楼梯间并未生出其他异样,男人竟然平安回到了一楼。他粗略抽了纸巾擦了擦手表和自己的手,来不及掸掉膝盖和手肘的灰,就大步走出主楼。

    隔着灰暗的院子能看到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而轿车边立着人影,恍惚还有火星,那人似在抽烟。

    男人走到殡仪馆的铁门边,喊了一声。靠着车站着的是个黑衣男人,他上身是一件厚实卫衣,帽子拉到眉眼以下,单看露出的下颌和宽肩窄腰长腿,看上去年轻而帅气,不像是方才在微聊上出言不逊的暴躁男人。

    听到谢哥的呼唤,表主人掐了烟,双手插兜大步走来。

    “你好,您是‘世间无聊’先生吗?”

    那是他的微聊名。

    即便只隔了一扇铁门,但背对圆月使得谢哥依旧看不见他的模样,表主人似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对,是我,表找见了?”

    谢哥要求他出示微聊界面,卫衣男又是一声轻笑,轻浮态度让谢哥很是不喜,但他还是拿出了手机,打开微聊界面,正是两人的聊天记录。在谢哥凑近去看的时候,卫衣男还俯身凑到他耳边,用和语音里一模一样的,压低了的声音说道:“满意了吗?王x蛋。”

    谢哥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请您放尊重点。”

    确认身份之后,他拿出那块表,隔着门交给他。

    “这是您的表,慢走不送。”

    下一刻,他的手腕却被人死死抓住,那里方才还被某个鬼魂抓过,印记犹在,这熟悉的感觉让谢哥浑身寒毛倒竖,他几乎失态地低喝。

    “你干什么?!”

    “别急啊。”卫衣男低头,整张脸隐匿在兜帽的阴影下,吐字缓慢且清晰:“人家说,夜里有人喊你,不要回头,回头,会吹灭肩头一点火,没听说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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