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小雨淅沥, 乘风入烟雾,如时钟走走停停,忽而阵阵雨, 忽而又放晴。
纸笺沾上微薄凉意,提笔写下的字藏了一抹江南心事, 叩雨打屋檐,静默无声,只与描摹它的人隔烟波浩渺对视。
叶青尧悬笔,了无趣味地收起宣纸,门窗外伸进来一只修长手指, 摁住她的纸,嗓音带笑:“写得这样好,怎么不高兴?”
叶青尧抬眸, 看到胥明宴, 他同样抬起眼, 含笑凝视她。
“雨又停了, 一起走走吗?”
好像又回到三年前,日子虽然重重复复,但不会枯燥无聊。她写完字,他看完书, 相约着一起喝茶散步,路上随便遇到一束花,一株草, 两人都能就此讨论出一些生命轮回的道法, 看起来总是那样合拍。
叶青尧走在右侧,胥明宴抬手帮她挡一些路两旁伸出来的枝丫。
叶青尧目不斜视,虽然步伐缓慢, 但只顾朝前走,倒衬得胥明宴像个陪小姐出门的小厮,不停地为小姐挡去前路障碍。
胥明宴看出她兴致不高,对这样奇怪的疏离并不生气,而是宽容地笑了笑,在遇到台阶时向她伸手,连同自己的腰也一起沉下去,“我扶坤道,请。”
从前他也会偶尔这样打趣,和她开玩笑,叶青尧也会露出些笑容。
现在。
叶青尧同样扶住他的手,三分笑意,却眼底未达,淡淡一声:“劳烦师兄。”
全是客气与陌生平静。
胥明宴眼中的笑凝固,多少带些无所适从。
他在亭台里提前准备好茶和点心,还有两本书,打算和她追忆从前,叶青尧看到那些东西,却突然生出一股乏味。
从记事起她就在看书,写字,焚香,插花,生活在所谓的风雅里,却也被框在了这些风雅里。
做这些谈不上喜欢,只是习惯,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的习惯,胥明宴原来早就会错意,错把她的习惯当喜欢,以为准备着一杯清茶,三两本书,就会让她开怀。
如果是从前,倒也无所谓,现在的她实在不愿意多浪费时间。
“青尧,坐。”他笑着用指尖轻敲茶壶。
淮江汝溪镇烧出来的瓷器,描摹翠景芭蕉,江南暮时雨,就着这样的好景色品茶,是很风雅,瓷器被敲了两声,也的确清脆悦耳。
“你喜欢的碧螺春。”
叶青尧淡瞧了瞧天色,随意瞥桌上的东西,唇角提起,“比起喝茶,我最近比较爱画桃花。”
胥明宴斟茶的指尖稍许停顿,扬眉看了看她,“桃花?”
“嗯。”
他笑如春风,却颇为不赞同:“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画荷花。”
“桃花哪里不好?”叶青尧看着他眼睛,带些笑意问。
胥明宴微愣,仔细打量她,没能在她神色中捕捉到多余的情绪,她仿佛只是随意的发问,又像是准备和他讨论,就像从前一样,他们出现分歧时,也会这样。
“桃花也不是不好,只是花气过于艳媚,你温柔淡雅,更适合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原来如此啊。
叶青尧低眸浅笑。
“师兄的话青尧不敢苟同,在我认为,花既然生而为花,那么便只是花,有其生命,有其特性。能冲破顽石发芽,能抵过岁月寒霜绽放芬芳,就已经极具魅力。”
“无论花的品种,无论花是以什么方式存在,无论它的颜色,形式,我们应当只是欣赏它,而不是用人类的眼光,用古人留下来的思想,用我们自己的价值观去要求它,看待它。”
“你曾说我画桃花妖冶,我却觉得桃花可爱,可见并不是桃花艳媚,而是我并非出淤泥不染。当然,我也不会因此只画桃花而不敢画莲花。我就犹如这桃花,生当自由,莫管他人,不应被任何莫须有的声音定义。”
“我即是我,你见即是我,我即叶青尧。”
行立在青山之间,止停于绿树林荫之下,人类犹如沧海一粟,渺茫而微小,她更是其中最为柔弱的,延古至今的小小女子。
可这小小女子一身素衣手拿菩提,眼眸清淡似笑非笑,冷静而狂妄,仿佛这天地日月都只是她平平无奇的踏脚石,仿佛所有人,也包括他胥明宴,都只是她修道之路的养料,实在不足挂齿。
胥明宴怔怔看着她侧影,当真清绝美丽,举世无双,颦笑间碾碎他隐藏的龌龊心思。
——“我即是我,你见即是我。”
她是在告诉他,她只做这世间的独一无二。
胥明宴被震得难以回话,突然觉得她陌生,突然又觉得新奇。
他印象里的叶青尧温婉柔和,难道以为错了吗?难道她并不是这样,而是有棱有角?锐不可挡?
“青尧……”
“师兄这些年。”她抬眸,眉梢眼角延展出几抹淡漠的失望,轻摇了摇头:“还真是……”
“毫无长进啊。”
胥明宴被她看得竟有些惭愧,昔日需要他来点拨的小师妹已经成长为云台观说一不二的叶道长。
三年时间,改变的何止是院门里那棵一再拔高的芭蕉树,还有他们俩,从未靠近的心。
胥明宴不禁问自己,是回来得太晚了吗?
回来时,胥明宴仍旧陪同在侧,也仍旧帮她挡下阻挡前路的障碍物,很是体贴,仿佛刚才亭台里他们的对话真的只是在辩论而已。
他送她到屋外面,视线垂落,牵握起她的手,耐心擦去她手指上写字沾到的墨汁,“我瞧见你写的字比从前更好,你说得果然对,是我没有长进,以后要多与师妹讨教了,不要嫌我烦,好不好?”
被人批评后气急败坏这种事不可能出现在胥明宴身上,他有一个比较好的优点,就是愿意虚心请教,目前看来是这样。
叶青尧笑笑:“好。”
他为她推开门,目光温和:“好好休息,晚饭我来准备,做你喜欢吃的。”
她也还是笑,直到走进屋缓缓关门,胥明宴都始终温和注视她。
温暖得仿佛总会守护她,直到岁月尽头。
从前,叶青尧的确就是这样认为的。
阿弯的叫声忽然从里屋传来,第二声时突然止住。
叶青尧看向了那边,不紧不慢靠近,阿弯从屏风后面跳出来,后面还有一个人影,正趴在窗户上像是要跳窗而逃。
“周宿。”
想了千千万万次的人,梦寐以求想听到的声音,再度响起,心潮一瞬汹涌,周宿愣在那里,再也没有力气动弹,脑海里有个荒唐不应该的念头拉扯着他,驱使着他回头。
看她一眼,就一眼。
“出来。”
叶青尧坐到屏风旁边,阿弯跳到她怀里,绿幽幽的眼睛同样盯着屏风后面,也在等待周宿的露面。
周宿把手从窗台收回来,立在原地好一会儿,低着头缓慢移动脚步,磨磨蹭蹭几分钟才走出屏风。
他低垂的视线看到她精致浅灰色绣鞋,清白的道袍裙底绣几朵梅花,怀里的黑猫躺得惬意,她的手慵懒抚摸着它的毛发,视线再往上抬,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脸,绝丽一如往昔,不可方物。
叶青尧撩起眼时,周宿迅速垂眸,似乎很害怕和她对视。叶青尧注意到他始终站在屏风那儿没有靠近,与她保持着一米的距离。
“恭喜周先生死而复生。”她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真诚的祝贺。
周宿哑声轻轻:“是你送的香囊保住了我命。”
他偷偷摸到藏香囊的地方,心里既苦涩,又甜蜜。
他时时刻刻都把它带在身边,至于临死前曾握在手里的夹竹桃头饰,他没敢问,她不可能留下的,应该已经扔掉了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宿看了看她怀中的猫,有些无奈:“它跑到我的花田里,怎么也哄不走。”
他偷瞧一眼她清冷端丽的面容,低眉顺眼:“我怕你担心,才把它送回来,本想在院子里就把它放下,谁知道它死死抓着我的衣裳不肯下来,我没有办法,就把它送过来,后来就……”
本来想放下猫就走,谁知道遇上胥明宴和她从外面回来,周宿为了躲他们,慌不择路,从窗外跳进来躲藏。
余下的话没有说,叶青尧也能猜到。
“对不起……”
他连头都不敢抬,生怕看到她责怪嫌弃的眼神。
叶青尧没说什么,“你回去吧。”
周宿惊讶看她。
叶青尧瞥向了他手,偶然听小辣椒嘀咕过,他自己切了自己的手指头。
周宿连忙藏起断指,慌慌后退两步,怕被叶青尧嫌弃的自卑感使得他又想爬窗逃跑。
叶青尧忽然说:“走正门。”
周宿僵了僵,挣扎犹豫,到底还是听话的收回手脚,走回叶青尧时,始终紧紧地藏着自己的手,在快要踏出门时,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他……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叶青尧抬眼,看到他僵立在那里,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唇色苍白抖动:“从前你让我做酥红豆,是因为想他吗?”
叶青尧没打算瞒他,何必要瞒?
她抚摸着阿弯,漫不经心应:“嗯。”
周宿笑了笑,很勉强的笑容,是叶青尧见过的,他笑得最难看的一次。
“……你梦魇时,担心我的腿……”
“胥明宴也曾经坐轮椅。”叶青尧温和的声音残酷打断他。
周宿急忙笑着点头:“后来我想也是,你怎么可能担心我,喜欢我。”
他明明在笑,叶青尧却觉得他像快哭了。
他背过身去,手不知道在脸上擦着些什么,动作慌慌乱乱地。
叶青尧只是淡淡看着,冷眼旁观。
他背对着她,轻柔沙哑问:“他回来找你,你高兴吗?”
叶青尧没有回答,周宿却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怎么会不高兴呢?
如果有一天叶青尧愿意给他一点回应,他会高兴得甘愿舍弃所有,包括自己的生命。
所以叶青尧怎么可能不高兴?那是她在梦里也担心得落泪的人啊。
真叫人嫉妒!不甘!但又不忍心破坏……
他原本带着不死不休的斗志回来,想要与胥明宴争,与他抢。可看到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听到胥明宴对她的体贴,他忽然没有了勇气。
那样风光霁月的人物,那样和她一样同处云端的人物才是她的良配。而他什么都不是,又拿什么去争?是不值一提的过去?一无所有的资产?还是残缺的身体?
他的青尧,最好最好的青尧,不应当配他这样不堪的人。
“对不起。”
对不起,他这样德行败坏的人居然敢喜欢她。
对不起,曾给她带去那么多纠缠和困扰。
对不起,擅自闯进她干净的生活,还恬不知羞妄想得到她。
周宿知道自己不该再停留,借着苦痛的清醒,抬脚踏出了她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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