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的人, 叶青尧从不会留,但奇怪的是,一向很少做梦的她, 在周宿离开后的当天晚上竟然梦到了他们的从前。
她为探查玉奎而住进周家那段日子,似乎是他们为数不多较为和谐的时候。
梦境里她被水流包围,周宿奔游而来抓住她的手, 将她带离那漆黑深沉, 一望无际的深海。
半梦半醒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他愤怒质问她为什么发疯, 后来又变得恐惧, 不断哄她不要乱来。
一开始的周宿好像就是那样,总是要先把所有狠话都说尽,姿态傲慢无礼, 然后莫名其妙地违背自己曾放下的狠话,破罐子破摔跑来关心她。
叶青尧是个聪明人, 不用留心观察就能发现这些特质, 那仿佛是他与自己的拉扯与平衡, 好像知道自己即将败下阵来,于是试图让自己想回到一个安全的地带, 但现在的周宿好像已经完全放下所有权衡, 完全接受自己会输的结局。
他训化了高傲,磨平锐角,放下自尊,用一个她有可能会喜欢的模样来请求她垂怜。
叶青尧无法感同身受, 她本就不是一个具有同情能力的人,胥明宴的回来更让她明白所谓爱,是这世上最没用处的东西。
到了破晓时分,第一缕晨光破开夜幕洒进叶青尧院门, 风铃声随风传来。
叶青尧撩开珠帘,瞧见浅金色光从空中射进树缝隙,满堂清辉灿烂,风铃摇曳,绿叶染光。
小辣椒不知道周宿来过道观,正打算下山去周宿那里,阿力和豌豆商量过,想让文文认周宿做干爸爸。今天就是拜继仪式,她想去凑个热闹。
经过叶青尧的院子,不经意往里头一瞧,恰好瞧见散着光辉的树下,叶青尧白裙黑发坐秋千,阿弯躺在她怀里打着盹儿。她微抬着头,似乎在瞧风铃,又似乎在瞧树,又或者什么也没有瞧,只是在看着某个谁也猜不透的方向。
那侧脸皎皎,眉间只落三分光芒,却像能晕开盛世的美,她眼中寂静,无悲无喜,无怒无嗔。仿佛很久之前就在这里,纵使山河更迭,时光重叠,也会不慌不忙地迎来送往,久久驻立。
明明是一副绝美画卷,却让看的人品出旷世悲怆。
小辣椒呆怔怔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去理解过叶青尧。
关于她的身世,她的经历,她的感情,她的冷静与冷漠,她的所思所想。
她忽然意识到这位看起来强大而冷静的小师叔,也需要陪伴。
叶青尧正在瞧凋零的树叶,忽然听到。
“小师叔!”
她回眸,见到小辣椒站在不远处。
小姑娘满眼歉疚,忽然小跑过去抱住她。
叶青尧淡笑:“怎么了?”
“对不起,小师叔,对不起。”
叶青尧没立即发问,而像个长辈一样轻轻拍拍她肩,以做安抚。
“这是准备去哪里?”
“周宿那里。”
叶青尧不意外,最近她身边的人都和周宿走得比较近。
小辣椒坐在石凳上,头枕在叶青尧的膝头,“但是我忽然不想去了,我要在这里陪着小师叔。”
叶青尧浅笑:“陪我做什么?这世界上,哪一处都比我身边有趣得多。”
这样的话,小辣椒以为只会在古稀老人嘴里听到,可这是她的小师叔啊,年纪并没有比她大多少,还是花样年华,却已经这样沉着稳重,又是从多少困难挫折里磨砺出来的呢。
“我错了,我不应只是看到周宿的好就觉得小师叔应该和他在一起,我不应该总是在您面前提起周宿,也不应该总是帮着他说话,你们两个比起来,我和您更亲近,我应该向着您,我应该尊重您的一切决定,不管您选择周宿还是拒绝周宿,我都应该毫无保留的尊重您。”
叶青尧笑了笑,拂开她耳侧的头发,如同小时候玉奎和他讲道心一样,她如今也将自己的道心讲给她听。
“错与对的恒定,千人有千种想法,每个人都有其价值与思想。你看到周宿的好,所以偏向他,这是人之常情。你看到我,想起与我更亲近,不应该偏向外人,这也是人之常情,都不算错。”
“但修道同样也是修心,你的心不稳,容易被外事外物所改变,得多定心。”
“不过你能明白尊重,这很好。但并不是只尊重我,而是要尊重万事万物的发展和结局,譬如花期过后凋零的花,风吹来时飘落的树叶,注定要黑的夜空与握不住的水流,都勉强不来,应当顺应道法自然,尊重他们。”
小辣椒听得认真,觉得自己懂了一点,又不太懂。
叶青尧笑笑:“下山去玩吧,不用担心我。”
小辣椒抱紧她:“我不要。”
叶青尧耐心告诉她:“这是我要教你的另外一点,永远不要因为别人而耽误自己想做的事。去吧,我等你回来。”
整个道观里,小辣椒总是最听叶青尧的话,想着快去快回,早点回来陪小师叔也好。
她到周宿家时,阿力和豌豆都已经过来,饭菜也已经准备好。有许多的菜,摆满了整个桌子,都是周宿的厨艺。
小辣椒不禁看向他残缺的左手,那本该有小拇指的地方现在缺了一截。
周宿为阿力倒酒,阿力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双手接过那杯酒。
周宿拿起筷子,看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断指瞧,这次他没有躲,对方不是叶青尧的话,什么样异样的眼光他都无所谓。
“看我干什么,吃饭。”依旧是洒脱散漫的嗓音,他率先伸出筷子,夹的是排骨。
小辣椒记得,小师叔也爱吃排骨。
大家纷纷动起筷子,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就连小家伙文文也抱着自己的奶瓶不吭声,而是好奇地看着这个即将成为她干爸爸的男人。
吃过饭就开始拜继仪式,周宿已经没有什么能送给文文的东西,好在他现在有点小手艺,给干女儿的是一个手工雕琢的木偶娃娃。
豌豆逗着女儿,教她喊爸爸,小姑娘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怎么说话,咂了咂嘴吧,倒是朝周宿伸出肉乎乎的手,要他抱。
周宿愣了愣,有些手足无措地抱过来,谨慎小心翼翼地托着她。
“周先生要给文文重新改名字的。”
周宿知道这个讲究,从知道阿力和豌豆要把女儿给他做干女儿后,他就想过这些。
“姓叶吧。”
“名字的话,就叫叶舟。”
几人都愣了愣。
小辣椒试探:“是您姓氏中的周吗?”
至于“叶”,他们都知道因为什么,有什么含义,果然还是离不开叶青尧。
周宿把孩子还给豌豆,轻碰了碰她的手,小家伙儿很快捏得紧紧,好像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又好像喜欢这个名字,忽然对周宿咧开嘴笑着扑腾。
周宿也露出点笑意,“是一叶扁舟的舟。”
他私心里想把这个孩子当成和叶青尧的女儿,于是在小家伙儿的名字里动了一点狡猾的心思。
看着孩子出了一会儿神,他忽然故作轻松说:“我准备离开云台山了。”
“去哪里?”几人都很惊讶,还以为他会一辈子呆在这里。
“回周家找老爷子请罪,然后再做打算。”语气淡嘲,顿了顿,周宿看向他们:“离开之前,我有些话要对你们说。”
阿力点点头:“您说,我们听着。”
“我走后,你们不要在青尧面前提起我,不论我过得好还是坏,都不要再让她听到我的名字,让她安安静静的生活,成为想成为的人。”
“从前我为她做过的事都是我心甘情愿,也是一厢情愿。这些都不应该成为要挟她和我在一起的代价和理由。或许,我们所认为的付出,对她而言只是困扰纠缠。”
“我知道你们同情我,想帮我,我很感激。我曾以为自己没人在意,没有朋友,难遇真心,可遇到你们,我不枉此生。但请你们一定要更亲近她,永远站在她的那一边,永远不要背叛她,永远尊重她的选择和想法。”
几人沉默一瞬,阿力率先开口,满是惭愧,“不怕周先生笑话,从前我很讨厌您,觉得你这样的人光是接近叶坤道都会脏了她的名声,但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人分好坏,知错能改更是善莫大焉,周先生过去虽然不好,但现在很好。”
“您说得对,是我们狭隘自私了,我们不应该把自己觉得的好强加到叶坤道身上,非要她也觉得你好,强迫她,绑架她与你在一起。”
“叶坤道总是会令人佩服,哪怕我们每个人都觉得你好,她也没有动摇道心,周先生爱的,也是这样坚定坚韧的叶坤道吧。”
周宿笑了笑,总算找到知音。
没错,虽然没在一起的确遗憾,但他却因此更爱叶青尧,也更加钦佩她。
“周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走?”豌豆问。
周宿略怔了两秒:“还要再办点事。”
“那如果有一天……”一直格外安静的小辣椒终于开了口:“我小师叔有需要你的时候呢。”
周宿不假思索,语气里满是对心上人的宠恣:“那我必然,爬也爬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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