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尧半梦半醒时听到了笑声, 像从幽深的时光尽头传来,是幼年时小辣椒与秧纥围着她笑呵呵追逐打闹的场景。
她与师傅,师兄姐坐在一旁笑眼看着。
当真是难得轻松的一段时光。
叶青尧睁开了眼睛, 缓缓看向紧闭房门, 被莫名指引,穿上衣服打开门。
她的院子里向来有许多绿色植被, 院的正中央有茂盛大树,挂满风铃, 环佩叮当,很是好听。
现在它们尾巴上都分别挂着一颗小灯,还没亮的夜空里,风铃摇曳, 划出光芒, 树梢下宛若流星。
而从她房门一直延伸到树的那一头,全都铺满凝结成冰的方块, 每一块冰里都有开放得正妍丽的昙花。
缝隙里大有奥妙, 藏着小灯, 光像是从花里迸发出来地,一颗又一颗, 一点又一点,满天星一样映亮整个院子。还有一块看皮影戏才会用到的幕布摆在树下面。
叶青尧抬脚走去时,院子里所有的灯忽然熄灭,只有幕布后面缓缓亮起的蜡烛和人影。
她脚步顿住, 见一只皮影出现在幕布后面, 缓缓演绎起故事。
叶青尧淡淡看着,看出了一幕幕相似场景。
知晓身世时的无助恐惧,枯井壮烈求死, 年少寻亲被欺辱,历经蹉跎磨难,终于沉心静气,两耳不闻窗外事。
皮影演绎得太过逼真,仿佛时光回溯,那些斑斓曲折的往事就像昨天刚发生过。而之所以这么逼真,也是因为操控皮影的人很了解她,能够感她所感,痛她所痛,超越所有人。
这样一个人。
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故事落幕,她走向幕布,院里的灯又亮起。叶青尧听到熟悉的嗓音。
“别过来了。”
他声线暗哑,仍然温柔。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俩人之间隔着一块幕布,都只能看到彼此影子。
差了一步,终究鸿沟万里。
叶青尧没有再上前,他声音从幕布后面传来,竟有难言的飘渺遥远,“我演这些给你看,不是要你记起悲伤的过去,而是想让你知道。青尧,你真的很好。”
“就算身世不被人接受,就算从小在深山长大,就算被亲人拒之门外,就算曾经想要轻生,但你都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所以那些往事,就让他们停留在今夜,不要让它们再牵绊你,缠住你往前走的步伐。”
“青尧。”他嗓音更哑了一些,“以后你要开心一些,多笑笑好吗。也许,你可以多去尝试新鲜事物,总框在屋里写字画画,我怕你闷坏。”
“云台山的风景虽然好,但看了这么多年,你应该也有些腻,如果愿意的话,就出去走走吧,除江南之美,这世间还有高山平原,大漠孤烟。”
“总有一处,你会喜欢的,如果没有也没有关系。叶青尧只是叶青尧,不必去喜欢什么,也不必让谁喜欢你,任何时候,只要你觉得舒心就好。”
叶青尧始终没有出声,周宿低头默了默,拿出准备好的东西放在石台上。
“之前我请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去查一查你母亲去世是否和我母亲有关系,现在已经有结果了,这些都是证据,可以证明我母亲与你母亲的死没有关系,希望你能花些时间看看,”
幕布的另一面,她的影子也分外温柔美丽,周宿安静贪婪地看了一会儿。
“……青尧,我要走了。”
他怕舍不得,垂眼没有再看。
一想到之后的每分每秒,每日每夜,沧海桑田,他们都不会再见,是连呼吸也会变得困难的痛苦。
他忽然转过身去,第一次用背影面对她,只有这样才能稍微鼓起一点勇气。
“青尧。”
“愿你余生都好,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晨光破晓,快天亮了,光困在周宿的肩上,那是叶青尧人生中的第无数个背影。
她没有说话,没有挽留,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周宿走远,站在那里等阳光一寸一寸地延爬而来,落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冰凉的指尖。
后来天色完全明亮,太阳很炽烈的时候,天空竟然下起了雪。
叶青尧抬头,从不断旋落的雪中看到太阳,强光射得她不太能睁开眼,只能眯起个缝儿。
雪还在下,仿佛永远都不会停,它当然不是真的雪,只是有雪的形状与颜色,有雪的冰凉。
他们应当都是周宿事先准备的,作为信徒最后供奉给她的奇迹。
太阳高悬时就如夏天到来,雪落在了她的掌心,院里的冰块被炙烤得融化,犹如冬日暖阳,但纵然冰块完全化掉,冰块里的昙花也始终保持着最妍丽的姿态没有凋谢,因为它们都是周宿亲手制作出来的花,永远会停留在最美丽的时刻。
他亲手演绎的皮影戏带她回到从前,种种画面历历在目。
原来这就是他交出的答案。
叶青尧唇角微弯。
似乎……
也还不错。
周宿回淮江城的第一件事,并没有立刻到周家,而是先去叶青尧住过的老宅子,看一遍她设计的园林,在她住过的院子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回到周家后,他先去周霖驭的院子跪着。
周霖驭并没有见他,周宿这一跪,就到了晚上。
阿银给他送来饭菜,他没有看一眼,始终背脊挺拔跪在那里,眼皮淡淡垂着。
爷孙俩都是倔脾气,周霖驭气他不爱惜自己,怎么也不肯出来见他。
第二天的下午,周霖驭忽然提着鞭子踹开门,一道锐利的风逼近,鞭子就甩在了周宿肩上,瞬间皮开肉绽。
他动也没动,吭声也无,周霖驭气出冷笑,看向他左手的断指。
他当初能狠心切下自己手指头,可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当然也能忍这区区一鞭子。
“你就好好的受着!”
周宿低头:“认罚。”
周霖驭重重甩给他一鞭子,“你还敢回来!知道错了吗!”
周宿不吭声,周霖驭也不愿意多问。
他那哪里是知错,分明就是被人甩了!
真是丢脸!
丢脸至极!
周霖驭愤怒扬起鞭子,打得一点不留情。
周宿也没躲,平静承受着一道更比一道狠戾的鞭痛,表情麻木,身体也麻木。
实在行尸走肉。
周霖驭打得越来越生气,抽得越来越用力,周宿身上逐渐血肉淋漓,找不到一块好肉。
院门外看热闹的佣人很多,想拦不敢拦,急得团团转,再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
“老先生!”老刘忽然高声冲进来,也算唤回周霖驭一点清醒的神志,他忽然停下鞭打,把鞭子扔开。
“你尽快结婚,我不管你娶谁,只要不是叶青尧,谁都可以。”
周宿虚虚笑了笑:“老爷子想让我再切几根手指?”
周霖驭瞪回去:“你威胁我?!”
周宿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摇摇欲坠,阿银赶忙跑过去扶他,被他推开。
周宿笑着擦掉额角鞭打出的血,眯眼看着周霖驭。
“或者,我直接切掉下半身,做个太监。”他生得艳丽,笑容也是,但对周霖驭来说充满挑衅,于是怒不可言地给了他一巴掌。
周宿倒笑,用舌头顶了顶疼痛的地方,转身往外走,嗓音里荡着一股子什么也不在意的懒洋洋,“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弄不死别人,就只能弄死自己。只要老爷子不怕周家闹笑话,尽管做你想做的。”
“那你回来做什么!”周霖驭对着他后背厉吼,“你既然不肯低头,还回来做什么!我宁可你永远也不要回来!”
周宿停在那里,沉默很长一瞬,也有些疲倦,“我回来并不是为了让你掌控我,只因为您是我爷爷,是我仅剩的亲人,我做了让您生气的事,回来请罪而已。”
周霖驭因为他那句“仅剩的亲人”而愣住。
“如果叶珺娅还在,您会甘心娶别人吗?”
周宿踏出院门时留下的话,让周霖驭被震得有些惊慌失措。
他知道了?
他怎么知道的!
周宿的院子再次迎来许多医生光顾,他躺在床上,老中医帮他把脉,周宿拧眉看桌上的苦药,他对中医是没有看法的,甚至很有好感与信任,因为叶青尧也会些中医药理,但那药实在太苦,喝着就像品后半生,提醒他以后一直都是这个味道。
身上的鞭痕已经上过药,但躺着还是疼,衣服蹭着伤口,偶尔还会露出斑斑血迹。
老中医看了看那血,唉声叹气的继续把脉。
周宿浑浑笑,“您老总叹什么气,难道我要死了?”
老中医睇了他一眼,“也差不多了。”
阿金阿银紧张起来,周宿倒没什么所谓,他都是在鬼门关走过一次的人了,当然差不多。
老中医收回手,边收拾自己带来的东西,边说:“周先生,我劝你一句,少忧思,少烦恼,少折腾自己。”
周宿侧靠着枕头,样子慵懒,看着是挺洗耳恭听,但老中医晓得,他要是真能听进去,身体也不用这么差。
“你想长寿就按我说的做!你的身体被你折腾得太厉害,又是咳血,又是蛇毒,又是断指,又是鞭伤毒打,脉微弱,心跳无力,还肝气郁结,五脏聚毒,再这样下去,能不能活得过四十都是未知数。”
这回,周宿倒是怔了怔。
老中医走后,阿银立即端那碗药给他,周宿散笑一声,翻身躺回去,“反正都是要死的。”
这样的日子,活得再长有什么意思?死快点也好。
“可先生,活得久一点才能陪她不是吗,哪怕见不到,只要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也能勉强算朝夕相处。”
阿金说完,带着阿银退了出去。
卧室里只有周宿的时候,他从怀里拿出叶青尧救他命的香囊,看着看着,眼睛胀痛。
周宿把香囊压在心窝里,脸埋进枕头里,感觉到湿,心情烦闷,忽然坐起来端起桌上的药喝干净。
他重新躺下去,嘴里的苦味蔓延到心里,只能用力闻香囊的香,稍微缓解。
活着也苦。
死了也苦。
原来离开叶青尧,不管做什么都苦。
周宿很羡慕胥明宴,甚至于叶青尧院子里的一花一木都羡慕。
所有的人和所有事物都可以靠近她,却只有他不能。
“先生这样真的会好吗?”从门的那一边收回视线,阿银低声自言自语。
阿金看向隔壁院的花,那是叶青尧住在那里时,周宿为她种的,如今已娇俏满园,而曾经被金屋藏娇在那里的姑娘,已经人去楼空。
“随他去吧。想爱不能爱,总是苦涩。”
周宿的回归是最近淮江城里最热门的八卦,哪怕他和女道士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但依然没有改变他回到周家后,商圈里贵胄般独一无二的身价。
祁阳等人专程设宴席为他接风洗尘,叫来许多靓丽美人,姑娘还没近周宿的身,他忽然把点燃的烟丢到祁阳怀里,吓得他推开怀里的女人跳起来抖。
去看周宿时,他也正撩眼,那张脸与从前没什么分别,但苍白很多,比起从前的俊昳,多了些郁色的邪美,桃花眼更深邃暗沉,压着点儿不悦。
还什么都不用说,祁阳就立刻把所有女人赶走,周宿的脸色才稍微,稍微的好看一点。
没有女人,大家伙儿开始喝酒玩游戏,周宿懒散散靠在边角的位置看他们玩。
原来这样呼呼喝喝,灯红酒绿就是他从前的生活,难怪刚认识叶青尧那会儿,她看他的眼神总带几分乏味。
的确是。
周宿没兴趣再呆,把祁阳给自己的烟扔回了桌上,拎着外衣走出去。
叶原追了上来,“喂!”
周宿没停。
“她过得好吗?”
她。
指叶青尧。
周宿才停住步子。
应该挺好的吧,没有了他的打扰,还有喜欢的人陪伴在身边。
叶原说:“我最近总觉得她的……”
“叶原。”周宿打断他话,不是不想听,而是害怕自己听到她名字,又控制不住跑去找她,这样会更给她带去更多不愉快,要是让她和胥明宴产生误会,她一定会不开心的,索性就不听。
“叶坤道,以后就不要跟我提起了。”
叶原怔了怔,竟然都开始称呼叶坤道了,看来是打算撇清关系,“你真打算放下了?”
“我能有什么放不下?”
叶原点点头,就没再说。
周宿离开得快,叶原觉得他分明就是害怕听到叶青尧的名字。
其实他想说,近两年叶家的种种行为让他感觉出叶青尧的身世没那么简单,但既然周宿不想知道,他不勉强,自己来查。
那顿鞭罚之后,周霖驭和周宿没有再见过面。
周霖驭虽然没有过问他,却总在独处时想起周宿问过自己的那句话。
他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如果叶珺娅在世,他当然不甘心娶别人,就算叶珺娅已经过世,他到现在,心里也从来没有过别人。
为什么到周宿就不可以呢?
想事情的时候,老刘送了茶进来。
周霖驭看着他斟茶,悠长地叹息:“我是不是把周宿逼得太紧了?”
老刘把茶端到周霖驭手中,才退后一步笑着回:“第一次见到叶坤道的时候,我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但不太能想起来。我曾以为她和传闻中那样,是个粗俗的乡野村姑,可见到本人才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不应该,叶坤道的闺秀而得体,心有沟壑,其实是淮江城里千金们都比不上的。”
“我说句实话老先生别生气。咱们先生配她,实在不太能配得上。”
周霖驭脸色微沉,手里的茶杯盖子放时,落得有些响。
老刘知道周霖驭是个护短的,听不了这样的话,但他没打算停下来。
“老先生,您扪心自问,您对叶坤道的成见是不是因为她是叶珺娅小姐和别人生的孩子,还有她明明长得像她母亲,却行事作风,待人接物完全和她母亲不一样,这让您无法接受叶珺娅小姐的女儿,竟然不像她一样尊敬您,亲近您,竟敢忤逆您。”
周霖驭大怔。
老刘继续:“老先生,您只是还活在过去,还没有从往事里抽身。假如您跳出这个怪圈重新看待叶坤道,可能也会觉得她很好。”
周霖驭知道,他很清楚叶青尧优秀,优秀到已经远远超越她母亲,她和她母亲并不一样。叶珺娅纠缠在几个男人和家族中时,叶青尧在乎的,只是草芥般的凡夫俗子有没有打扰到她修行。
“您生气的,只是周宿都已经牺牲这么多,而她还仍旧皎洁清冷,无法揽折。假如您用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待这件事呢?先生再好,坤道又凭什么要接受他?老先生,感情的事,随孩子们去吧,咱们年纪大了,就不陪他们折腾了好吗?”
周霖驭很长时间都沉默,老刘知道他还需要考虑,打算先离开。
周霖驭忽然叫住他,微微抿动唇,“你好像很喜欢叶青尧那孩子?”
老刘摇摇头,“无关于喜好。只是老先生,我们所有人都欠那孩子一个解释和道歉不是吗?”
“她是怎么来的,身上流着谁的血,她本应该生活在哪里,却又过着怎样的生活,承受着本来不应该给她承受的东西。”
“二十年前我们酿下的苦果,都压在了那孩子一个人的身上,我们到现在却仍旧对她不闻不问,还是把所有的错归结给她,然后自己撤退得一干二净。”
“我只是觉得那孩子可怜,从未有人真正地爱她。”
“而也许……周宿就是来替我们还债的。”
周霖驭心头一震,有些恍然大悟,又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老刘。
那些他很久不愿意回响的往事忽然又浮现在脑海。
叶青尧,这个叶珺娅想打掉的孩子,他和周徊想打掉的孩子,叶家也想杀掉的孩子,却又是那场大火里唯一仅存的生命。
他们本该爱她,可最后竟将她当做罪孽和瘟疫抛弃。
周霖驭忽然想起了叶青尧,那姑娘洒拓,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有这世上最清澈的眼睛,瞥来的一眼,清凌淡漠,似乎早就已经看透了他们这群人腐朽肮脏的内心。
“你说……她是不是都知道……”周霖驭喃喃。
老刘轻叹:“怎么会不知道,她绝顶聪明,一定清楚的知道自己早就被所有人抛弃,知道我们这群人为逃开世俗批评,随意编撰一个身世套在她身上,把她推到风口浪尖,让她来替我们承受过去。”
“她太清醒了,也太清楚人心的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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