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时光,她试了各种法子,但身体状况毫无起色。旭日东升,她直挺挺从谷底寒潭跳出来,一路上山挪到家门口,冰冻的身体刚解了三分,然后又躺倒茅屋门口,晒半个时辰太阳,算算时辰,果然“砰砰”院门礼貌性响了两声,一个青年推门迈步进来。
“阿羽,今天热闹精彩,还能蹭一顿好宴。”
来人中等身高,面色略白,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旧长衫,挂在削瘦的身架上忽忽悠悠,有点兜风。
“走!”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立即往外去。青年刚爬上山,气还没喘匀,又跟脚追出去。
“你都不打听是哪出?”
“哪出不是看呢!”
两人哈哈笑作一团。
一出小院没多远,山雾便浓重起来,两人相跟着边聊边走,后人看不见前人,眼睛看不清脚底。这山道险峻崎岖,极不好走,但两人太熟惯,毫不受阻,轻快顺畅地行到谷底,过了无底溪,翻过一座小丘,再往前走了二里多,雾气才逐渐变淡。
又行了五六里,山雾只剩薄薄一层,远远地能看到山坡树林里面,一簇簇一团团都是人影。人们三五成群,或坐或卧,喝茶饮酒、下棋弄乐、聊天牌九,玩什么的都有。待走近了,便能看清,树林最深处也满是桌椅榻席,密密麻麻都是人,一眼望不到尽头。这些人十之有九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即便是穿梭于间手脚利落的茶房们,大多也在六十岁以上。老人们佝背瘪嘴,头发都快掉光了,走路颤巍巍,却都要强得很,一根拐棍都不用,更绝不要人搀扶,衣着款式也很年轻化,领袖衣边做工考究,但大都棉布质地,也有细麻的,颜色极素,远看质朴简练,近看低调讲究。青年和阿羽从夹着的小道路过,两侧老叟纷纷欠身拱手作礼。青年显然早已习惯了人们的恭敬,随便挥了挥手,便带着阿羽毫不缓步的穿了过去。
继续下坡,再往前走几百步,雾气在前方洼地里空出一大片带状区域,彻底散开。沿着雾气消散的边界,牌桌茶椅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高耸拥挤的楼舍,楼舍密密麻麻排列紧密,只留中间一条两肩宽的窄巷供人出入通行。这些房舍占地面积很小,大多只有一丈见方,楼层却多,少则七八层,多则十几层,楼层间距五六尺,人站着都费劲儿。不过,别看塔楼格局这么逼仄,但用的木料却都是顶级的,红木、金丝楠木比比皆是,整栋紫檀木的也不稀罕。塔楼房间太小,基本不摆家具,阿羽一路走来,常看到有人趴在地上擦拭地面,卫生收拾得是极好的。
这片塔楼条带随着雾气分布,时宽时窄,断断续续,延绵三四里。再往前走,拐过一处山坳,巷子陡然变宽,两侧楼房也比之前宽大松快很多,有商铺、餐馆、书馆、戏台,卖什么的都有,商业繁华。街上的人虽然还是以老人为主,但多了许多年轻人,他们相貌俊美、妆容精致、服饰艳丽,男子们也都扑粉描眉,个个显得容光焕发,相较之下,青年反而是个异类了。
路过一家鲜果铺,阿羽用一只嵌宝金耳环换了一串葡萄两只蜜桃。两人抱着果篮边吃边逛,冷不丁南侧乐坊里突然蹿出四个姑娘,差点撞上。
领头的姑娘脚步如飞,一边领路一边催促。
“快点!快点!比武招亲那位反悔了!马上要带进去了!再晚就看不着了!”
“你见着了,那人咋样?”
“好看!宫主选的都好看!”
“比之前那位呢?”
“哪位?”
“五年前在山上住了好久那位啊……得有……一年半吧?”
“哦!那位啊!”领头姑娘既向往又感慨,“……那怎么能相提并论呢!那位是仙家,这位是凡人。不过,各有千秋!”
姑娘们聊天不耽误走路,一溜烟就没影了。青年和阿羽先是一愣,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然后非常默契地两口把桃子胡乱啃了,追着姑娘们的脚步也跟着小跑起来。
没跑多远,街道更宽了,已能容下两辆马车并排行驶。这个宽度放在凡界,不过平常马路,但搁逍遥山那就是“广场”了。广场两侧的建筑也很气派,北侧一座“宏伟”宫门,很像凡界王宫大门缩小版,南侧更不得了,高高的红色宫墙里面是一座花园。逍遥山植被茂密,但都长在雾气里,此地空气通透,却不盖房子用来养花,开阔的花园同旁边的筒子楼一对比,那真是穷奢极侈。
不过,奢侈的广场今天遭了大难,一大群人围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只见富丽堂皇的宫门像块豆腐似的被人横着劈掉了三分之一,金砖玉瓦碎了一地。如此骇人场景百年难得一见,青年急忙凑到人群里打听消息。
“这是廖仙首跟谁动上手了?”
“不是不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使劲摆手,兴奋的眼睛闪着光,答复道,“是比武赢了的那位公子哥儿砍的,我都看着了!”
老人一边说一边指给青年看,激动道:“看这地上的大坑!还有那边花园的围墙,撞塌好大一片啊!”
青年狐疑道:“这是(凡)人能干的事儿?”
“谁说不是呢!啧啧,啧啧,这位禾熙公子可太厉害了!简直不是(凡)人啊!啧啧,啧啧,前几天一直没见着,今天忽然就冒出来了!厉害!厉害!咱们山上比武也挺常见的,但从没见过这种的。十几个仙长加一块都打不过,最后用了法器,刚抓进宫去了。啧啧,啧啧!”
禾熙!牛啊!
青年和阿羽都激动了,两人绕过广场,撒脚往东门跑。东门口围满了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青年拉着阿羽突破重围,看门的小仙给青年深施一礼,叫了一声“华师兄”,就放了他俩进去。
过了一重院落又过一重院落,里面的院子里摆满了圆桌,宴席已经摆上了果品、冷盘。两人四处张望一直没看到大戏的主角们,失望坏了,所幸来吃席的仙家们大多到得晚,两人还能找到个不错的位置坐下。周围还有些来得早的,全都围在一起嘀嘀咕咕,两人就竖起耳朵使劲偷听,然后交流汇总一下情报,也算理出个大概来。
传说禾熙公子早十天半个月前就上山了,但是并没有参与廖星的比武招亲,而是拿着一件首饰在聚宝斋、荣盛缘等珠宝行里打听来历。今天早晨,他路过宫门巧遇廖星,立刻便加入比武招亲,等把别人都打跑后,又忽然反悔,出尔反尔激怒了廖长允,派出十六个仙人才勉强拿住,这会儿正被仙箍箍着在后面训问。
宴席的人渐渐坐满了,只剩主桌还空着,后堂走出一名红衣女子,脸上遮着半幅面纱,袅袅行至桌边落了座。
华师兄道:“快看,廖星来了!”
阿羽懵了:“哪儿呢?哪儿呢?我怎么没看着?”
华师兄伸手一指。
“啊?不是吧!廖星打小我就认识她,遮着面纱也认不错,那模样不可能是她!”
“哎呀!我忘了,你回来这几年估计没见过她吧!这几年她审美提高好多,越修行越漂亮,一会儿摘了面纱你可仔细看看。”
“哦?嗯嗯。”
主桌上陆续又有人落座,廖长允姗姗来迟,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高个白衣男子,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那白衣男子五官端正、眉目俊秀,但比众人的心理预期差出太多,周围嘘声不断。
华师兄和阿羽都特别失望,所幸宴席已经开始传菜了,让两人没有那么无聊。
阿羽道:“其实这位也不简单,你看他身上那件白羽衣,乃是羿国特产,是用上百只天鹅绒纺线织成的,只有宗室的人才有资格穿。”
华师兄抬头看一眼,就见这位羽衣公子跟廖长允相谈甚欢,完全不像传说中那么离谱。眼见廖星摘下面纱准备用饭了,华师兄急忙碰碰阿羽胳膊,阿羽便抬头观看,一瞥之下大惊失色,凝眸细看,疑窦更深,喃喃道:“怎么这么像呢?”
主桌那边,羽衣公子反应比阿羽还大,手里的筷子没拿稳,砸翻酒杯淌了一身酒水尚不自知。廖星一向自诩美貌惊人,见状很是沉稳从容,更拿捏出一个更美的神态,既羞涩又优雅,跟画上画的似的。
羽衣公子自知失态,赶紧跟廖长允和廖星拱手道歉,赔礼道:“惭愧惭愧!令爱这模样实在太像我的王后。失礼了!失礼了!”
廖星闻言脸上变色,有点气急,欲言又止。
廖长允也眉头紧皱,追问道:“不知像的是你的哪位王后?”
“孝端仁王后。”
“这……是谥号,难道已经……”
羽衣公子似被触到了痛处,满脸忧伤之色。不过他的回答不仅让廖长允晕,阿羽听着也晕,莫名其妙。
这顿席后面就吃得沉闷了,羽衣公子神情恍惚,廖星闷闷不乐,廖长允也一肚子心事。来吃席的众人觉得没什么意思,待菜上完,又吃了三两口,就纷纷告辞。宾客已去七八成,华师兄和阿羽这边慢慢悠悠才算吃好。华师兄跟旁人一样,走到主桌,拱手跟桌上的廖、向两位仙首礼谢告辞,却碰巧遇到羽衣公子起身向着廖、向两位仙首深施一礼,甚恭敬道:“多谢盛情,寡人此次受界主之托,要拜会逍遥山主轩辕大人,还需劳请二位帮忙引荐。”
向仙首赶紧起身回礼,歉然道:“山主归隐多年,不见外客,望君上海涵。”
羽衣公子一笑,再躬身道:“界主吩咐,若见不到山主,便求见一位名叫紫羽的仙子亦可。”
向仙首一愣,旋即又再回礼,道:“不巧了,紫羽姑娘亦不在山上。”
华师兄一愣,忍不住回头看阿羽。阿羽高深莫测地看了华师兄一眼,转身就往门外走。华师兄见状,赶紧去追阿羽,出了门厅,忍不住问道:“那个是羿国国君,他刚说要找你,向廉怎么还说你不在呢?”
阿羽一笑:“挡了不是挺好,少麻烦啊!”
“可是……可是,为什么啊?”华师兄有点不依不饶,道,“你还能有啥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阿羽看着华师兄一脸苦笑,语言都组织不起来了。
“你说啊!”
华师兄抓住了阿羽的胳膊,刚摇了两下,忽听背后宴会厅方向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不少人闻声往里跑。两人忽然灵光乍现,齐声大叫:“羿国那个肯定不是禾熙!”然后撒脚往里跑。声音是从宴会厅背后传出来的,里面的院落有人拦着,众人进不去,只能在门口听热闹,可华师兄无人敢挡,带着阿羽一路顺风连过了两重院落,终于如愿已偿看到了真正的“大场面”。
小院中央,一个玄衣男子被一只仙箍箍着,悬浮空中,两脚离地一尺多高。周围八个仙丁每人一根绳索,分别套在仙箍的八方神环上,拼命向周围拉扯,努力把仙箍拉紧。那玄衣男子背对阿羽和华师兄,看不清脸,但只见那仙箍嘎吱作响,眼见就要承受不住他的外挣之力,要崩开了。八个仙丁面红耳赤,眼看就要脱力,幸亏廖、向两位仙首带着羿国君、廖星等及时赶到,于是,立马又扑上去八个仙丁一起拉绳索。
场面似乎就在崩溃的边缘,不过阿羽不管那么多,一溜烟儿绕到正面去参观玄衣男子的脸,先是耳朵,后是侧脸,再看清他的鼻梁,一股热气猛地从阿羽心口窜上来,梗在喉头片刻,又窜上头顶。太上头了!阿羽左手抚胸后退数步,隐身于回廊藤蔓后面,坐下冷静冷静。就在这时,仙箍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挣力,“嘭”的一声炸开了,十六个仙丁全部向外摔出,男子从空中落下来,转身面向两位仙首的方向,右臂微伸,手指崩紧,只听“嗖”的一声,一把宝剑从仙丁手中挣脱,直接飞到了他的掌心。
御剑术!
一个凡人,居然能使御剑术!
廖向二人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没反应过来,都愣了。玄衣男子眸色冰冷、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是刚刚酣战过的样子,不过,当他的目光和羿国君一对上,立刻气血上涌,眼里燃起熊熊怒火,与此同时,羿国君脸上也是一副震惊之态。说时迟那时快,玄衣男子一个纵身冲至羿国君身前,宝剑携雷霆万钧之力,猛刺羿国君面门。羿国君来不及反应,已经吓傻,幸亏廖长允手起一剑架开了长剑,才有惊无险,玄衣男子接着又是一剑,又被向廉挡到一边。
玄衣男子的凶猛攻击都被两位仙首奋力拦下,羿国君躲在仙首背后怒极大骂:“你这个疯子!正事不做!只知道跟我作对!你几次三番阻挠我将爱妻灵柩迁回祖庙,害她五年来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今天你居然还想杀我!实在天理难容!”
“洛洛是被你害死的!我今天就要为她报仇!”玄衣男子大怒,一剑更比一剑猛!
“永乐公主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后!婚事是你母后定的!”
“你胡说!是你们逼死了洛洛!她死了你们都不放过她!一个死人怎么能嫁给你!我要杀了你!”
“我跟永乐公主是真正的夫妻,我们情投意合,名正言顺!你不相信我,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母后!……你疯了五年,知不知道现在的鲁国已经不是从前的鲁国了?你再继续疯下去,不光太子位难保,连性命也会丢掉!”
廖向两位使出全力用剑,仍挡不住玄衣男子的压倒式攻击,看羿国君连受两剑,廖长允祭出法器火龙筒,喷出火团来抵挡进攻。若论身手,玄衣男子完全可以避开灼烧,可他显然是恨透了羿国君,豁出命也要要他性命,只见他用剑气挡开火团,穿过四溅的烈焰直接突进,被向廉挡开也不退缩……
与此同时,坐在阴影里的阿羽,感觉浑身一阵阵被烈焰灼烧,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又见向廉祭出雷神锏,一道闪电下来,她身上又如同被人抽了鞭子一般。
“住手!”阿羽一声暴喝令战团中的四人俱是一惊,玄衣男子后退两步,廖向二仙首见状也收起法器,用身体挡住了羿国君。
阿羽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到玄衣男子和廖向二人中间,对廖向二仙首一挥手,道:“你俩让开!”
廖向二人一脸错愕,却如言分左右退到两边,吓得羿国君两腿发软。阿羽并未转身,抬起左臂向着背后玄衣男子招了招手,面无表情道:“杀吧!”然后,也向旁边一撤,把路让开了。
羿国君吓得大叫救命,玄衣男子一剑刺向他的喉头,那一剑削金断铁,刺中羿国君喉部后却居然被一股金光挡开了。玄衣男子又一剑劈头砍下,同样被另一股金光阻住。羿国君全身有一层薄薄的金光护体,平时看不出来,但一遇到重击就会显现真形。玄衣男子上一剑下一剑,刺得羿国君惨叫连连,但是却丝毫伤不到他。
玄衣男子心生困惑,眼角余光瞟到阿羽已经搬了把椅子,正在一边好整以暇地嗑瓜子看热闹,忍不住停下手中剑,转头看了她一眼。
阿羽笑道:“继续啊!”
玄衣男子皱了皱眉,从善如流又是一顿猛劈,没什么效果,然后又看阿羽。
阿羽又挥手示意他继续,他就加力再斩,如此三番。阿羽看玄衣男子似乎越砍越没劲头儿了,出言鼓励道:“你虽伤不了他性命,但我向你保证那痛感绝对是一样一样的。”
玄衣男子一听,立刻精神大作,全力地向羿沙袋劈斩刺削,连累地面被削出了一个大坑。
羿国君叫得嗓子都哑了,大声向阿羽求饶:“仙子饶命啊!仙子饶命!你一定就是紫羽仙子!请看在界主大人的份儿上,求求你放过我吧!”
阿羽哈哈一笑,把椅子往大坑跟前又挪了一挪,鼓励玄衣男子道:“劳驾再加把劲儿哈!”
玄衣男子感觉怪怪的,明明察觉自己被当成了工具人,但又因实在太恨羿国君,也没计较太多,果真又把力气用狠了些。
“加油!使劲儿啊!快了快了!”
就这样,阿羽时不时地给越来越泄气的玄衣男子提神,直到玄衣男子都觉得打得没意思,羿国君也力气耗尽哭喊不出来了,阿羽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招呼廖长允和向廉,道:“给我上法器!”
终于,深坑中趴在地上的羿国君哼了一声,忽然爬了起来,他的神色和声音都变成了另一个人,对着阿羽幽幽道:“好阿羽,你现在可好狠啊!”
这声音似乎刺激了廖星,令她向前走了几步。
阿羽笑道:“比你差点!”
羿国君:“你怎么发现的?”
阿羽:“我没发现,我不过是觉得,死掉一个李曦白,好像对我也没什么损失。”
羿国君苦笑着慢慢从坑底爬上来,看着阿羽直摇头。
阿羽语含讥讽,笑道:“如今想见阿泽可真难啊!界主大人?”
廖星全身一震,猛地转头看向阿羽,却见阿羽也正好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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