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很痛,连书南一路挣扎,面上血色全无。

    殷裘吩咐的两个仆人故意不要马车,他们大步朝前,留连书南跟在后面,磕磕绊绊,丝毫没有顾及连书南的一身伤。

    连书南走的艰难,前面两人高声谈笑,在他眼里是一片重叠,视线模糊不清。他有些撑不住了,勉强弯着腰停在原地喘气。

    痛,伤口未愈,拉扯中撕裂的更深,血湿透了新衣,但因是黑衣,看不出颜色。

    戒律房下手狠,黑屋子里每一招都痛入骨肉,却始终吊着他一条命,不准他死去,直到逼他交出玉佩为止。可连书南上哪找什么玉佩,他地位卑贱,做最脏乱的活,压根就没见过殷裘。他交不出。掌事的刑具便一件件落在他身上。

    太痛了,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粘上一缕发丝,该是很狼狈的样子,可在连书南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硬是生出了种别样的凄美。

    他喘的艰难,仆人终于看了他一眼,满是厌恶,不屑地嗤了一声:

    “倌娘儿”

    心猛地一揪。连书南咬紧下唇,眼神突然发狠,吸口气缓慢的挺直身,虚步往前走。他纵使卑微,也存有尊严。

    大笑出声,那两个仆人像见到什么好笑的东西。

    “呦,南倌儿威武啊,叫声倌儿还要脸!刚刚勾搭瑾王爷倒是柔弱的紧。”笑声如毒蝎,恶毒的腐噬他身心。

    但任由他们讥讽,连书南站在原地不动。他没有力气叫停这两个人,而且说出来也没有用。殷府仆人不喜欢他,平白的反抗只会引起他们兴致,叫他们更加过分。他只是个低贱仆人,没有依靠,没有灵力,反抗众人,以他一人之力仅是笑话。

    他在这里痛不欲生地待了两个月,也做过几年的流离失所的乞丐,他深知自己处境如何。

    那两个仆人咋咋呼呼骂的起兴,连书南只当作耳旁风。

    突然他们其中一人推了连书南一下,又立马嫌弃的揩揩手:“南倌儿,别觉得自己有些姿色就妄想勾搭瑾王,谁稀罕你个被玩烂的小倌。”

    连书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痛楚麻木了他的心脏,嘴里弱声喃喃着什么。

    姿色?

    姿色?

    人常称赞将军沙场敌千百,文人纸上墨生香,连书南身为男子却常被谈姿色,是无能为力,也是奇耻大辱。

    连书南无奈勾出了个笑,又回想起自己这两月在殷府的过往,因长相被诋毁辱骂,真是……可笑至极。

    自踏入殷府,他就成为众矢之的。

    其他仆人先是说他年纪轻轻四肢健全却不寻好活偏当乞丐,捡回殷府也是好吃懒做的惰胚子;后来又议论他长相貌美,皮肤娇嫩像弱姑娘,怕是养在花楼里的小倌倌。

    流言三月花粉般散在空中,趁人稍不注意黏上衣襟猖狂猥琐的切切察察着“别看南倌儿平时一本正经裹得严严实实,那身衣服要扒下来,世上最风骚的花魁美人小狐狸也不及其半分”。

    无数双欲望烧红的眼睛盯着连书南,露骨的眼神装得是最下流的恶意。

    最初,连书南珍惜殷府难得的安稳日子。他权当没听见,忍一时是一时,能熬过去的。

    花粉变成生硬粘在身上的狗皮膏药,他们的恶意被连书南无视,这是耻辱!群聚一起的仆人们狠狠地呸唾沫,下贱的小倌儿充什么清冷寡欲的君子!

    辱骂,殴打毫不保留纷纷袭向连书南。

    娇倌儿,高傲?

    堂堂男人,去给其他男人玩,下流贱婢,活该!

    他们就要剥开连书南面皮,把他最卑贱的一面露出来,看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

    辩解,与他们辩解,但打骂中的辩解没用。

    他说自己不是倌儿,没人信。当他假装不知道流言时,就已在其他仆人心中埋下怒火。他们本来目的是从他身上获得成就感,可连书南让他们一拳打在棉花上。反驳流言呢?他们会说他心虚。

    他是个错,错在没来得及与仆人们相处就被他们排斥了。

    最后,连书南只能咬紧嘴唇,辩解无用他就咬紧嘴唇,不吭不响,不落泪。他有尊严,尊严不准自己遂他们的愿。

    于是变本加厉,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连书南能做的唯有在被欺负的体无完肤后独自安慰自己,反正是些无关紧要的谬论。

    可积少成多,他身上背负的污点日益增多,多到遮住他自身纯白,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疏远密布伤痕的他。

    没关系,再忍忍。

    近日他听说有人偷了殷少爷新得的美玉。连书南做事闲余时心想真是大胆,谁不知道公子爷殷裘嗜好美玉奇珍,竟然敢偷他的宝贝。

    不过他无心打探偷玉者是谁,可众人议论时声音敞亮,他无意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小厮们对连书南指指点点,称他偷物成瘾,殷裘的东西十有八九在他屋里藏着。

    偷?

    连书南自问平生清白不屑偷窃盗贼之事,偷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偏偏侍花的香二姐道她的银簪子找不到、食鹤的东幺哥说自己刚买的新鞋不翼而飞、南门的看守怒骂酒水银子竟隐了身……桩桩都是自连书南入殷府后发生的。

    连书南很早就知道这些言论,只觉得可笑,簪子、新鞋、酒钱……他要那些作甚。直到有人散播连书南偷殷爷玉佩的话,他才发觉事情走向超出他可承受范围之外。

    殷裘的东西全是捧在手心的命根子,那大少爷放荡成性,他若是真信了仆人们,连书南恐怕会面临一顿难捱的毒刑。

    他的名声在仆人间早就臭了,小人物再卑微但共同厌恶某物时,公子老爷也会受到影响。

    殷裘,他能看透流言还自己清白吗?

    殷裘殷裘,说来可笑,仆人一面之辞,无凭无据竟让他信以为真。原本还寄托一丝希望于殷裘,现在……连书南暗骂自己傻,殷府仆人小厮流传谣言成性,主子又会好多少?

    以小见大,实在可悲。

    连书南挣扎着想站起来,那两个仆人竟一脚压在他背上,看他如小犬一般低声呜咽怎么也爬不起来。

    屈辱漫遍全身,连书南假装无视他们,假装遭受屈辱的人不是自己,可皮肉的痛楚又清楚的宣告他低贱卑微,如同污垢烂泥。

    他不自觉回想起瑾王竟然会主动用灵力救他。

    人圣胞弟,人界都说他悠闲善良。连书南想不明白,他不信王孙贵族会好心肠,可戒律房前瑾王却温柔真诚的像个好心的孩子,笑眼盈盈露着两颗小虎牙……

    连书南仿佛感受不到背上疼痛,满脑子都是瑾王的小小的尖牙。威严尊贵的王爷竟生了街头幼童才该有的可爱虎牙,张扬的露出来与身份不符的稚嫩。

    他放肆的胡思乱想着,太疼了,他要转移精力。

    可身上的重量渐渐消失,连书南被人扶了起来。

    “马车呢?少爷吩咐你们的事全当耳旁风了!有能耐哈,想爬到主子头上撒泼!啊?”尾音大的吓人,似乎下一秒就要把两个仆人撕碎。

    连书南抬头看,原来是四虎,自小待在殷裘身边,说是仆人更似玩伴,殷府的仆人在四虎面前都要低一等。

    他来做甚?

    连书南还没弄清楚,四虎又咆哮起来:“对待伤者如此恶毒?今日虎哥闲,试试能不能比你俩个更狠!”

    说着唰唰两脚踹在两个仆人腹上,四虎人高马大,比一般人壮实不少,这两脚够他们好受。果不然,他们捂着肚子趴在地上鬼哭狼嚎着虎哥放过啊。

    四虎厌恶瞥了他们一眼,怒着音:“自己去领罚,快点滚!”

    方才趾高气昂的两个人立马灰溜溜的跑了,嘴里还不忘说着虎哥莫气虎哥莫气。

    人走远了,四虎顺便让跟着他的一个人把马车驶来。然后只剩下四虎和连书南留在原地。

    四虎踢踢脚,连书南默默站直,有些尴尬。

    连书南清了清嗓子,毕竟四虎帮了自己,总得道谢。

    “谢四虎哥……”

    “别谢别谢千万别谢,我四虎担不起啊!”

    连书南话没说完,四虎红着个脸急着挥手打断,忸怩的像个姑娘,全然不见刚才踹人的气势。

    “我之前信了那群兔崽子的话以为是你偷玉佩,也没拦着少爷罚你,你这一身伤,我有责。千万别和我道谢,我心里过意不去,就跟给人打一巴掌那么难受,实在愧疚。我这……唉,”四虎东扯西扯半天,最终叹了口气,“抱歉啊南老弟。”

    ……真是憨的可爱。

    平时豪爽憨厚的人估计心里愧疚极了,一张圆脸硬是拉的老长。连书南差点笑出声,他摇摇头,“要谢的,我不招人喜欢,四虎哥肯救我是我的福分。”这人真是可爱,你又没参与造谣欺辱,自责什么呢。

    连书南面上带笑,脸上有伤却于他温润气质上平添几分残缺之美。

    四虎有些看呆,那人穿着普通仆人的衣物都比怡安楼浓妆淡抹的头魁动人,看来殷府嚼舌根的小厮说他是个媚狐狸这点,倒不全然无凭无据。四虎突然想起皇室贵族多的是癖好怪异之人,自己家的殷爷还仅仅局限于赏玉养野物,可其他多的是口味怪异的公子王孙。连书南这乱人心魂的长相,要是碰巧给哪个好男风的爷在殷府串门时撞见了,想想都可怕。四虎冷汗冒了满背,好歹是个男儿,真被掳了做男脔,玩腻便扔……

    连书南在四虎眼前晃晃手,四虎才回过神,即刻四虎就决定他不能坐视不理,连书南心胸宽广不计较自己,他四虎也要以礼待人!

    四虎颅内满腔热血,差点把自己感动落泪,连书南在一旁满脸疑问但见他好像很兴奋,也不敢打断他。

    马车驶来停到他二人面前,连书南忙把四虎往里侧拽。才站稳脚,四虎突然重重拍在连书南左肩,意味深长的审视连书南,而后异常严肃的开口:

    “南弟,我四虎让你受了苦你丝毫不介意,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四虎的南弟。”

    连书南带着疑惑的看他,虽然早听闻四虎爱收小弟,但他这才同四虎相处片刻、说了几句实话啊。连书南汗颜,好简单爽快的人。他面上保持笑意,点头答应。四虎的严肃神色陡的减去几分。

    “南弟,那虎哥和你说个掏心窝的话。”

    连书南点头。

    “你长的太好看了。”

    连书南:?

    马车上的小仆呛出了声。

    连书南不动声色的悄悄移了下左肩,四虎这边又突然一把攥住他右肩,正所谓,动也动不得。连书南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忍,忍住。连书南告诫自己。

    “南弟,千万要小心!”

    嗯。连书南觉得自己现在就有必要小心。

    “你不知道,现在好男风的人不少啊!”

    虎爷,求您别说了!连书南咬紧牙关怕自己一个没忍住逃跑开。

    “少爷虽然不染男风,但找少爷的公子王爷就不一定了。你没事往自己脸上抹点灰,少见外客,千万少喝酒,得了赏也不要随便请人喝酒,万一谁在酒水里下药……你可就惨了。”四虎说到最后还叹了口气。

    原来是好心,差点教连书南误会。连书南笑开了颜,保证自己一定注意,四虎却突然如临大敌,让连书南不要笑的那么好看。连书南直觉得四虎有趣,又顾及四虎的面子,憋了笑。

    在马车里四虎仍是搀着连书南,他异常兴奋的同连书南说些“南弟智取虎哥武斗称霸一众灵物”的豪情壮志。他说的极认真,连书南就瞪大双目表示虎哥好气概,结果四虎又教训他千万不要对那群公子哥露出这副表情,指不定哪个爷就要把他要去作娈童。

    连书南心知四虎为他好,但总觉得好笑,于是脸上又溢出笑,四虎一看,完蛋怎么还笑了,便复教育他不要对公子哥们这样。

    如此一番,到了医馆,连书南也没觉着这一路多么难挨。

    医者约莫不惑之年。

    医者摸摸胡子,把把脉,摸摸胡子,把把脉。半晌没个准信,四虎一拍桌子,惊得医者薅下了自己几根毛。

    “老朽的宝贝胡子!”医者大叫出声。“老朽养了老多年的宝胡子啊,后生粗鲁!后生无礼!咳咳咳”老医抖着个枯木般的手杈子,指着四虎气得直咳嗽。

    “老先生诊出来没有?”四虎口无遮拦散漫惯了,这会说话放肆他自己也没察觉,连书南眼见着老医者干瞪四虎憋不出话,生怕给气出个毛病,忙开口:

    “实在抱歉,平日多随意,实在冒犯了。医者,请问我伤势如何?”

    医者捧着他揪掉的胡子哼哧哼哧半天,朝四虎翻个白眼,拉着脸低声对连书南道:“你身上的伤莫不是假造的?”

    四虎扯着耳朵,一个字也没听到。

    “老先生,你摆明了针对我四虎!”

    医者不理四虎,依旧轻声和连书南说话。

    “若是想逃工找个闲,下次莫要如此行事,殷府手段挺多,你惹不起。”

    原来是关心他,以为自己伪造伤口,怕四虎听到回殷府自己会被罚。连书南心上一暖。

    “医者,我再不敢了。您帮帮我。”

    顺水推舟。

    医者随即转身抓药。一会儿便拿了一堆药包,让四虎赶紧付钱。四虎闷着气,重重将钱按在柜上。他刚才问连书南医者和他说的话,连书南笑着不答,让他又好奇又气。

    出了医馆,四虎蔫蔫的,连书南晓得他在纠结医者和自己说的话,便提口气对他说:“医者道我内里伤的治好了些,不解缘由,我告诉他是因为殷少爷找人用灵力救了我一下。我怕说瑾王救我,被医者传出去,有损瑾王面子。”

    瑾王身份尊贵,为小仆耗灵力,可不拉低身份。四虎立马眉开眼笑:“南弟做得妥,你刚才也不和我说。”

    “我怕没有准备会说穿帮。”

    四虎便不再过问,看着连书南又突然感慨:“瑾王不愧是人圣弟弟,我只见他施了一会灵力,还以为没用,没想到真治了些。”

    连书南垂下眼眸。

    他的伤口还在痛,明明内里无伤,却不免皮肉之苦,但他要珍惜每一份痛,因为疼就代表他还活着。活着总好过死人啊。

    四虎好像以为连书南疼得说不出话,害怕打扰到,也就不出声,呼吸都轻了不少。

    连书南轻轻闭了眼。享受片刻安稳。

    瑾王灵力救他,那么王爷也该清楚他内里无伤、体内蕴含强盛灵力吧。

    而为了帮人圣寻强灵之人,梁莫取绝对会把他要到瑾王府,等他灵力灌体后献给人圣。

    连书南含笑。

    真好。

    刚到掇岳城连书南就早早认熟梁莫取面容,四处打探他性情如何。今日见到梁莫取,便立马装晕引他善心让他渡灵力……

    现在,一切步入正轨,马上自己就该被要去瑾王府了。真好,不枉连书南一番苦心。

    往后就是瑾王府庇护,不受欺辱、衣食饭饱。

    连书南睁开眼,笑意褪去,木木的看着车帘外,掇岳城居南,七月正暑,小桥流水花树开了一簇簇。

    父亲生前曾告诉他去花开的地方,闻闻花香。

    听闻瑾王府的槐花开的很好,父亲,南儿总归能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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