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来的是李宜凝院中两个婢女。

    这条路上冷清,左右无人,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说开了。一个道:“刘家公子哪里配得上我们娘子,不过凭着亡故父兄功绩,有了点脸面罢了,听说他幼时家贫得揭不开锅,潲水馊饭也是吃过的,和猪有什么分别。”

    另一个不忿咕哝:“都说夫人疼爱咱们娘子,做姑姑的,要是真心疼爱娘家侄女,该为娘子挑个好郎子才是。他刘羡只有一张脸生得过去,还说科举及第,入朝做官呢。怕是留京也难,只能在外埠做个小官郎,这婚事真可怜咱们娘子,打从明楼回来,眼泪就没断过。”

    “是啊,夫人心肠好狠,说什么也不肯把婚事退了。刘公子那般好,怎么不见把赵二娘子嫁给他?”

    小婢女换了只手提灯,“再不济,还有大娘子呢,我看,就是欺负咱们娘子无父无母,无人操持婚事。娘子说得是,忽而得了个十几年不见的女儿,夫人也就偏心了,顾不上她了。否则在这皇城底下,姑老爷又是做官的人,何愁找不到更好的说亲人家。”

    “也不能这么说,我瞧夫人对那大娘子不甚上心。咱们娘子咳了两声,夫人就丢下大娘子不管了,眼都不眨。可见还是疼咱们娘子的。”

    “……这倒是。我听说,大娘子回来这一整日,李夫人连梨花台都没去过呢。不过叫潘妈妈去瞧瞧打点得如何了。”

    阖府上下皆知道,梨花台虽说清雅,到底小了些,多些伺候的人也就施展不开手。

    哪里比得上李宜凝所居住的清竹园,清竹园里下人住的几间屋子拎出来,拼一拼,凑一凑,比梨花台都大。这些年,怀柔有的,不会少了清竹园一份,清竹园有的,怀柔那里未必就有。

    要接十几年不曾归家的大娘子,腾的也是赵小郎君的书院,婢女婆子都是前院拨出来的,没动清竹园一根毫毛。

    她们做下人的,最会揣度主子心意,主家女君对大娘子不过如此,渐渐的,大伙都能看得出来。还是她们清竹园最受宠,得罪不得。

    两人又数落了忍冬几句,脸含笑意地穿过月洞门走远。

    说话声和脚步声渐弱,直到听不见。耳畔只有风声,忍冬背抵着凉飕飕的硬墙,站了不知道多久,有些累,索性盘腿坐下。夜凉如水,树影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投映在石板上,张牙舞爪。

    静静呆了一阵子,忍冬起身掸掸尘土,深一步浅一步回到梨花台。

    心绪起伏,一时没留神脚下,只听得咯的一声。

    隔着软布绣鞋,脚指头冷不丁撞上个硬物,针扎似的,让她蓦然醒过神来。

    借着月光低头一看,竟是个摇摇摆摆的木架子,样子古怪得很。她蹲下仔细看过几眼,老毛病跟着犯了,忍不住用手去量,横平竖直,分别是几柞。

    这东西说是马又不像马,几个车轱辘松松散散,机括灵活,倒是有趣。

    她在通州灯会上见过那些木柞的玩意儿,有些就巴掌那么大,放着做白塔,茶肆,酒楼,马车,驴车应有尽有。最有趣的是榫卯机括活泛,不能小瞧了去。比如木柞茶肆,每一层的窗子门扉皆能开启闭合,里头还有小人坐在椅上喝茶呢。

    可惜她荷包空空,也不敢表露喜欢,叔母见她喜欢,一定会想尽办法节省口粮为她买来,这倒不好。

    实在喜欢,喜欢得日思夜想,思绪挠得浑身蚂蚁在咬似的。那年她被祖母打发到庄子上,就起了自己做这些小玩意的想法,好在庄上有个老木匠,肯将刻刀借给她,木料庄里也多。

    到后来,她做的小玩意还能卖给村童,或托婢女带去集市贩卖,攒下一点小钱来,供灶房上叔母吃喝呢。

    “大娘子……”

    听见响动,在等候的阿越领着两个婢女寻出来时,乍见墙角蹲这个黑魆魆的人影,只有半截似的,险些没吓死。

    幸而几人手上灯火足,照亮之后,认出是忍冬,才齐齐松口气。

    打发小婢女回屋准备沐浴香汤,阿越见忍冬全神贯注地捣鼓那堆无用的废木,到她身边蹲了下来,叮嘱道:“娘子小心,这里头有些不起眼的小刺,冷不防扎上一下定要冒血。”

    忍冬正觉有趣,说了声无事,“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放在这里。”

    “小郎君去岁买来的玩意儿,爱得跟什么似的,叫……叫…………”阿越一时没想起来,“这玩意儿名字绕口,奴婢记不住,只记得郎君花了大价钱,从一个流商手头里买来,说是仿着诸葛亮当初做来运粮的木车制成的,不需人推,就能自个动起来呢。”

    忍冬眼珠一下亮了:“木牛流马?”

    阿越思索片刻,点头说着:“似乎是叫这个名字。当时买来觉着新鲜,大伙争相围到梨花台来看热闹。二娘子本是笑郎君傻来着,被小贩骗去大把银钞,后来见这东西真会自个走动,也唬了一跳。”

    可惜没热闹多久,东西就坏了。

    这等精细工巧没人知道怎么修弄,卖它的又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等东西坏了,怀盛命人在贡院门前守了七八日,不见那个流商出现,只好作罢。东西就这么摆在角落,年前腾院子搜出来,成了一对废木,本打算明日收拾出去的。

    “我从前听戏听过,诸葛孔明智无双,木牛流马运辎粮。”

    忍冬哼了一句,拍拍手上的灰,伸手拔下头上一支发簪,好气力地将车身整个翻过来。

    顿时尘土扬起,呛得自己咳了起来。

    “娘子这是做什么?这东西放久了,怪脏的,别弄脏了您的手。”阿越说着掏出帕子,就要为她擦手。

    忍冬忙说不碍事,瞅准车轮机括,将簪子尖锐那头对进去,二话不说撬了起来。

    她手上快,不多时,竟将耷拉的两个车轮搭榫安好了。内里机括依靠木榫搭建,木料做得粗糙,没髹上一层清漆,因此好几个腐朽开裂。

    见忍冬忙活半晌,阿越总算开窍,神色吃惊地问道:“莫非娘子想修好它?”

    “不算太难,花些心思或许能动起来。”忍冬应道。

    多亏此物,让她暂且将重重烦心事抛到脑后,此时要有刻刀,拆下榫卯机括,照着比对刻出来,做自己喜欢的事,心上反而舒适几分。

    阿越替她擦着手,口里说着:“娘子,不是我小瞧您。这东西,郎君当初喜欢,满城找老匠人修弄,没少出银钱,那些老师傅不是说不会,就是说修不好。明日娘子还要跟着女师进学,眼下多背背书才好。娘子不知道,陈娘子身为女师,为人向来严苛,从前在长公主府上做事,骂起人来全不留脸面。”

    “读这一夜书也读不成秀才,今夜我想做些自个喜欢的事,你去前院,替我向门房讨些趁手的用物来。”忍冬吩咐道。

    她是一旦拿定主意,就不会轻易更改的性子。

    这晚,不许人插手,忍冬独自用粗布擦拭过木牛流马各式散件,又将马头拆解开来擦干净,这才抱进屋子里去。

    待沐浴净面后,头发还没拧干,就坐在小案前捣鼓起来。

    直到婢女添了两回油,天色昏暗,外头传来三更梆子,这才吹灯歇下。

    第二日清晨,第一缕晨光破开淡青云层,街上传来僧侣报晓。潘妈妈前来照看早食,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女儿阿越带着一群婢女,在院中嬉闹欢笑,聒聒噪噪,不成样子。

    走近才知道,原来是昨夜忍冬不声不响,将那个自个会动,不用人推就能绕着院子跑的木作牛马修好了。

    正轱辘辘地满院子转呢。

    年轻丫头哪个不喜欢这样的新鲜热闹,又是主子应允的,一时玩得起劲,就连看院婆子也和年轻丫头们一道儿围着瞧热闹,她们一把年纪,哪里见过这种东西,直夸忍冬心思玲珑,要是个男儿身,指不定能考个状元来光耀祖宗。

    今天是忍冬随怀柔一道听女师陈娘子讲课的日子。

    潘妈妈料想得知进宫消息之后,忍冬怕是心灰意冷,无心进学,本来已经做好为她告假的准备,哪知一进屋内,人已起身,梳妆打扮妥当。

    只是整个人缩在榻角,双脚收在襕裙里,一手倚着小几捏住木块,一手正用刻刀簌簌地刻。

    微卷的木屑随着她利索动作往下落,纷纷扬扬,仿佛落了场春雪。

    潘妈妈走近一看,忍冬正雕小人呢。这小人从头到脚,雕得很是精细,褶裙甚至雕出了波纹,从眉眼瞧来,正是她自个。

    “姐儿手真巧,前往别往上头点眼睛,若变幻出两个来,叫咱们做下人的如何认得?”

    潘妈妈有心说笑,忍冬不是不知道,削了几个时辰木块,放下心头大石,全心一意只做一桩事,她现下心里平静,不似昨夜那么委屈了。

    还能与潘妈妈说话两句,末了,捏着袖口,将木偶小人脸上的碎粉擦去,放到自己腮边比照,

    “妈妈你说,这个小偶人像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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