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仆妇没脸。

    面服心不服,脸上赔着笑,说出的话绵里藏着刀,“这是哪来的话,我不敢,大娘子自然是主家娘子,就算把天掀翻了,我是个奴婢,也不敢说上半句。可怜我家娘子终日吃药比吃饭多,是那李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血脉,幸而夫人仁慈,多疼了她几分,教养到这么大。最是胆小怕事,不敢招惹旁人的性子,大娘子又拿恶鬼死人的话去吓她。”

    仆妇抽出袖管里的汗巾擦眼泪,抽噎起来,“可怜见的,娘子连口汤水都没吃,吓得小脸发白,嘴里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别说我心疼娘子,就是她爹娘在天上的英灵瞧着,也要心疼的啊!”

    人群里那个几个心腹小婢也跟着哭。

    号丧似的。

    李氏听到哥哥嫂嫂,再想起身后屋里,娘家侄女被吓得有些失神的模样,心气更加不顺。

    她本就不喜忍冬,好好女儿被婆母教养坏了,动手打人,满口粗话。如今到家里,安生不过两日,又来寻自家姐妹的麻烦。

    “谁敢指天说一句,自己没有半点私心。”

    仆妇拨开来劝她别哭的人,撇嘴道:“潘妈妈大概知道自个的亲亲女儿同大娘子一条心,戏耍了咱们娘子,想替孩子兜着。你家女儿是宝,我家娘子无父无母,且还有亲姑姑在这儿呢,不是草!更不是随人践踏来,践踏去的命!”

    说着,放声痛哭起来。

    周遭几个稍有点脸面的婆子,没有不去劝她的。

    阿越是家生奴才,生母潘妈妈又是有体面的女君心腹,当然不比别的小丫头。可是到了当家女君李氏面前,也被气势吓得不敢胡乱说话。

    看看廊上,又看看忍冬,见她一声不吭,没开口分辩,真是后槽牙快咬碎了,替她憋屈。

    面对仆妇攀咬,潘妈妈只道:“老姐姐总算说对了一句话,家中的女君就在此处,你不用哭。是对是错,夫人问过自然有结果,是罚是打,但凭夫人下命。别说是我的女儿,便是冬姐儿,堂堂主家娘子,也是如此,犯不着牵三挂四。表娘子还没用饭,你该叫人进去伺候,一窝涌出来,让主子面前没了人使唤,不知是什么体统。”

    仆妇睁大眼睛,脸上开染坊,一阵青一阵白,转头去看李氏。

    李氏是个出了名的冷美人,腔调冷,眼神也冷。

    能叫春日一下子变作冷冬。

    忍冬正想开口说话,人群里忽然有人哭哭啼啼地抢白,求李氏请道士,到家里做一场法事,李宜凝无端端被推下池里,又被鬼神故事魇着,回来就没落过眼皮。

    忍冬向人群里睨了一眼,认出说话的人正是荷花池跟在李宜凝身边的小婢。

    五短身材,一截寸钉似的。

    李宜凝为何会落水,她又为胡揪了个恶鬼故事,逼迫李宜凝上岸,这其中缘故,小婢应当清楚。这会子哭得像家里死了人似的,摆明在做戏给旁人看。

    哪根条凳里迸出来的短钉?

    又演杂戏。

    见忍冬冷飕飕的眼光撇来,小婢心虚,忙别开脸去。

    “孽障,你还有脸使眼色看人。”

    李氏颜色凌厉,语气虽说平直,但每个字落得极重。

    听多责骂,忍冬对这些话应该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才对,可是从阿娘嘴里说出来的,进去耳朵,就不出来了。

    她很听叔母的话,从通州到京城,好好做个温顺女儿,压抑着自己不平则鸣的脾气。

    此时也是一样。

    一簇不平的小火苗才蹿起来,被忍耐地压了下去,收回眼神,十分乖顺地低着头,“阿娘不要生气,女儿不看了。”

    孽障这两个字,李氏从前用在怀柔身上,自从怀柔长大,这两个字十多年不曾听过了。怀盛不用说,文章做得好,又是家里唯一儿郎,挑不出毛病。至于侄女,就像老天照着她心里女儿该有模样捏出来的一样,她哪里舍得骂。

    现下在忍冬身上,用了数遭。

    “我且问你,为何推凝儿落水?家中荷花池几时底下是口大井,几时有恶人被追赶着投井死了?又是几时化成鬼,等着找个替死鬼?”李氏向院中觑上一眼,有个端着戒尺的胖婆子排众而出,走到忍冬手边。

    “一个未嫁女儿,学着胡诌乡野村话,来吓唬自家姐妹。你今日不将实情通通说出来,连同在通州几下家法,一并施行了来!”

    李氏少见的动真火了,厉声诘问着院中少女。

    一时间,鸦默雀静。

    连个敢大声喘气的都没有,只有一人的声音,清脆响亮。

    “女儿推表姐入水,这话阿娘是听谁说的?”

    忍冬抬手,指指青衣仆妇,“是她?”指尖移走到五短身材小婢脸上,“还是她?”

    顿了顿,掀起眼皮,目光掠过廊上众人,看进屋子里。这才看见正屋里头摆放着两个供奉亡魂的牌位,桌案上列着几碟祭拜酒馔。

    想到素未谋面的舅父舅母,犹豫片刻,心里灌了风一样凉,“还是表姐亲口告诉阿娘,是我推她下水的?”

    李氏一脸怒容:“我问你话,你倒来问我!”

    不知道哪个应了一句:“表娘子亲口对夫人说的,哪还有假。”

    哦,原来是表姐说的。

    忍冬一下子都明白了。

    阿娘着急拿她来审,又请竹板尺子,想对她动家法,原来是为着李宜凝抱不平。

    “神神鬼鬼是我编来吓唬表姐的没错,我做的事,我就敢认。”忍冬吃了一顿骂,话还是好声调,只是毅然把手伸出去,停顿片刻,接着说,“女儿没做过事,阿娘只管来打,就算被强按着头,女儿绝不会认。若是阿娘肯信我,这就是实情。”

    “什么叫我若肯信你,这就是实情?我若不肯信你呢?”

    “阿娘偏帮旁人,旁人说的就是实情,任我说什么都没用。”

    忍冬立在院子里,直视着廊上陌生的尊亲。

    李氏见她桀骜,不服管教,啪地一响,重重拍在扶手上。

    李宜凝的乳母见状,带着泣声苦劝道:“姐妹间年纪小,谁家不打打闹闹,大娘子就算是失手推了我家娘子下去,也不是什么杀头大罪啊,何苦斗气,又诌些话来应付夫人。”

    几个小婢跟着附和。

    潘妈妈蹙起了眉头。

    忍冬心里雪亮,清竹园一屋子婆子丫头像是亲眼看见似的,个个一口咬定,是她推人下水。

    到现在,那仆妇分明是在提油救火,迫不及待地把罪名扣在她头上,真把人看成了傻子。

    阿娘在其中,怎么就看不清呢?

    身边扑通一声,忍冬怔忪地转头,见阿越跪下,焦灼道:“夫人别打大娘子!别冤枉了大娘子!表娘子落水时,小郎君也在啊,大可以作证!”

    “眼下小郎君出门去访先生,由你怎么说。”

    “郎君是后头来的,大娘子推人入水,又使巧话,把人拉上来,还不许我们娘子喊冤嘛。”

    ……

    一个两个,左一句右一句,把阿越的话围了个遍。

    又说她是帮手,怕自己受罚,铁心要护忍冬。

    阿越一急嘴就笨了,突然想到刘羡,正想把他供出来,被忍冬抢了一句:“阿娘就这般厌恶我吗?从前在通州,祖母便是用这样的眼神瞧我的。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阿娘心里早有决断了。”

    母女沉默对峙良久,李氏冷冷道:“要我如何信你,不是你做的,出了事,为何不去通报长辈!”

    忍冬幽幽说着:“表姐在池子里多喝一口水,阿娘该犯心疼了,等我通报回来,要是她伤寒病了,又算在谁人头上。”

    李氏被她抢白,脸色愈加难看。

    忍冬却无畏了。

    人心偏颇,向来是这样。换了叔母,一定会信她的。

    在通州,她想和阿娘说上几句话,阿娘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在京城,一家子亲亲热热一块儿吃饭,她就像个局外人。

    不能怪爹娘把她弃在通州。

    不能怪爹娘把她送进宫里。

    人人都有苦衷,事事都不得以。

    她又做错了什么?

    在阿娘眼里,表姐现在是可怜得说不出话的苦主,她是祸首元凶。满院子,和她骨肉血亲的那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没信过她。

    “阿娘莫要气了。您和爹把我从通州带回来,一早打算好了送我进宫去做太子妃。再过十来日就是初五,女儿进宫去,再也不会碍阿娘眼,惹阿娘生气了。”

    她说的话,无波无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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