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月台静谧。

    温琅的话,为她方才猜想落了最终的一锤,咚地一声,心域震颤。

    重生这件事的确离奇,在这之后,她或许会揪着一颗心无法安宁,左右思量,但此时触动情肠,什么都不想,只想紧紧地搂着温琅,一刻也不松开。他的怀抱很温暖,宽慰的话语熨帖缱绻。

    她抬头,昂首,稍稍吃力地踮起脚,吻上他的唇,心底激荡,甚至轻咬了他唇瓣一下,才要撤开,腰上猛然一紧。

    温琅追着这个吻,捉住她手腕,一再加深。

    头顶是树冠婆娑,光辉如练,月下是浮花浪蕊,亲了许久,直到两人气息难稳,才沐浴过的身子又因燥热出了汗,这才稍稍分开几分。

    “阿琅……我……还有多久……时日。”

    忍冬才哭过,看人时,眼里湿漉漉的,又娇又弱。

    提及生死,心酸多过畏惧。

    此时此刻,面对温琅,如同面对一个已经看过画本结局的人,他知道她想了解的结局。

    他这般博学多识,胸府自有洞天,平日里也肯愿陪着她看些市井杂烩故事,看些画册本子。虽说话本子自己看来得有趣,但她若是追问个不停,见她急迫,温琅也会适时透露一些。

    但这与画本不同,涉及她的生死,问出口时,心里不免一滞。

    闻言,温琅顿了一会儿,俊逸脸上神色渐渐淡沉下来,仿佛被丝丝凉意刺进身子,不觉拥紧怀里的人,

    “今生与那一世有所不同,不能相提并论,……我不会让你死的。老主持精通医理,白龙寺古藏药书典籍颇多,他说你的脉象平稳,心脉强劲,将来必然无虞。”

    至于与命数抗衡,只要她安然无虞,再险再恶,他也甘愿舍身拓地。

    那一世文华殿陛辞,前往江南巡盐的人是燕王。然而燕王在江南道遇险,落水之后强壮的体格瘦了大半,伤及肺脏,始终咳嗽不止,事未办成,回京之后没过一年半载,肺气郁结而亡。

    瓦刺犯边,因盐务巡视不顺,朝廷迟迟不能发派将士所请军饷。边疆将士装备简陋,寒冬腊月里,只能满山挖野菇野菜充饥,更有甚至吞食草皮树根,以篙草为被,这等恶劣情况之下用命拼杀。

    对战装备精良,生来彪悍,擅长奔袭的瓦刺人,无异于以卵击石。

    同年秋季,瓦刺趁着草肥马壮之际,大举兴兵,再次南下,直破边关数个小城,由关塞直扑中州。

    这两件事,因他出巡江南道,押送军饷至边陲都没有发生。

    足见那张看不见的网,或许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既然如此,前局必定是可以扭转的。

    温琅将之细细说来,最终将头抵在她发顶,艰涩开口道:“……别再丢下我一个人。”

    忍冬心里又酸又胀。

    这些年南下出关,春雀始终跟着她,渐渐长成了少女模样,只是话少,不像小时候叽叽喳喳的爱缠着她。

    这次回京,大概是不走了。

    春雀不像阿越有意留在宫中,内廷规矩繁多,做女官要受约束。她问过春雀心意,没想到她想留在白龙寺。

    白龙寺始终香火鼎盛,殿后客舍早年开辟来便是为了各家女施主前来烧香祭拜所住,寺中僧人不能前往。

    春雀识字,性子安静,白龙寺老主持与明楼老师傅是兄弟,早年受过郭皇后恩惠,由温琅出面,将春雀留在白龙寺客舍里,做些迎接香客的打点,很合春雀心意。

    安顿好春雀,从客舍离开,走到山门外,忍冬瞥见老主持与温琅立在一株茂密的孤松下,两人在正叙谈着什么。

    见她来了,老主持请她落座石凳,为她把过脉。

    当时不觉,现在听来,原来老主持是受他所托。

    比起她,温琅作为熟知结局的人,更在意她的生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承受着她无法想象的惊惧,自我分解,与天博弈,步步为营。

    他的病,都从这里来的。

    忍冬抽了抽鼻子,直往他怀里钻。温琅紧紧抱着她,唇角轻扬,大手在背脊上自上而下,一次次地轻拍抚慰,“万事有我。媞媞不要害怕,不要惊忧,做你想做的事,不必忐忑畏惧将来,今生会有不同。”

    他说着,俯首,引着她的手贴在脸颊,依恋地蹭了蹭她鼻尖。

    “那你自己呢……”忍冬眉头轻皱。

    温琅轻笑一声。

    “我是你的夫君,夫君为妻子遮风挡雨,理所应当。”

    万丈光辉洒落在他肩头,发网里的墨发好似染了一层冷霜,忍冬止住鼻子里的酸意,伸手去摸他耳廓上那簇被月华染白的发。

    良久良久。

    对方似乎心领神会,低头吻她,沉吟着将字眼度进她嘴里:

    “你会见到我老了的模样,一定会的。”

    风里扬起桂花香,丝丝入扣。

    到得半夜,没由来得落了雨,几声秋风吹过,雨势愈发急促,雨水哗啦啦地落下,瓦当垂出一片帘子似的雨幕。癫狂的雨水打着宽阔的芭蕉叶,噼里啪啦,如同滚珠。

    潮气透过窗缝渗了进来。

    殿外风雨大作,殿内满帐旖旎。

    忍冬浑身是汗,鬓发潮乎乎地贴在脸颊,温琅撑在她上方,呼吸急促,轻轻捉住她不受控制而蜷曲的小手,五指梳笼开来,紧紧扣着压在软枕边上。幔帐外的烛火潜入帐里,照明她湿润的唇珠,红云满面,像被雨水打湿的一株海棠化身成了妖,云母幔帐激烈地晃出水纹。

    看得温琅眼热,浑身燥乱,哪怕肌肤相亲,对她的渴思还是如此强烈,不满于此,还要更多。

    他低喘着俯身吻上她,连同那些细微的莺啼一同吃了进去。

    外头疾风骤雨,殿内至二更才传出要水的吩咐。

    王胜与阿越等人侍立在殿外,听见吩咐,忙揉了把酸胀的膝盖,鱼贯入内伺候。

    忍冬平复过一阵,身上又酥又软,换过干净的素纱里衣,头才沾枕便睡了过去。等温琅从净房回来时,她已经挨着枕头睡着了,他脱去坐在床沿,脱去靴子,侧头凝视她的睡颜,眼底泛起温柔多情的笑意。伸手想将她搁在外的手藏入被子里,谁知惊醒了睡梦中的人,半睁眼睛哼哼了两声,不满地拍开他的手。

    “不要了……”

    她噘着嘴,低低埋怨了一声。

    软绵绵的口吻,又娇又怜,显然没有彻底清醒,仍旧说着床帷间惯常爱说的这句口是心非的话。

    一语落地,翻个身又睡了过去,嘴里嘟嘟喃喃说着呓语。

    温琅低笑着,转身为她理好被子,将几缕碎发归拢到后,借着殿内的烛火,眼底含笑,长久地凝视着她,不时眼睫轻颤。他是一个觉浅的人,常常半夜惊醒,下意识寻她,惊醒后很难入睡,便会支起身来,垂眸去看她。

    看她睡在自己身边,一副香甜,毫无戒备的模样。

    便如冷夜有了一盆为他燃的篝火,红彤彤的火光笼罩着他,暖意渐渐袭上心头,驱散身体里蛰伏多年的寒凉。只消看着她,心境便能拥有前所未有的平和。

    温琅掀开被角躺下,拥着忍冬入睡。

    睡下不过半个时辰,殿外忽然传来急迫的脚步声,内殿烛光如水晃了晃。

    徐守忠在殿外低声禀报,“殿下,洪州来消息了。”

    雨声嘶嘶,几乎盖住了他的声音。

    温琅睁开眼,见忍冬在里睡得香甜,没有被吵醒,为她掩好被沿。这才动作小心地套上靴子,披衣下床。

    殿门轻启,带着浓重草木腥气的空气扑面而来,殿外夜色正浓,雨声不断。

    他低头系着侧带,询问徐守忠密报内容。

    端午各地大雨,一直下到六月,一月前洪州大洪,洪水来势凶猛,正在任上的苏循章苏大人命人私毁堤坝,打了决口,将洪流全数倾泻抚灵县,致使无数民舍冲垮,百姓家园被毁,妻孥离散,简直民不聊生。

    如今当地奏报已经抵达天阙,平承帝那里不知是什么情况,但从星夜差人出宫,命首辅刘松年等人冒雨,夤夜入宫,可想而知事情不妙。

    当听到周边州府官员联名上书,密函里署名请求天子将苏循章削籍入狱,拿解进京入诏狱审问时,温琅的双眸突然泛起一丝幽微暗沉。

    “如果孤没记错,洪州年年皆有上表请求拨饷修建堤坝,孤离京那年得了批允,工部调派人手前去洪州主持修建防洪堤坝,这堤去岁才建成。”

    徐守忠抹了把脸上的热汗冷雨,应声是。

    这才是最最不妙的地方。

    朝廷拨银子派遣人手,历经几年勘测,累死多少河工,这才建好的治水堤坝,本来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苏循章不知怎么想不开,竟敢损毁。其次,抚灵县不属洪州辖下,身为朝廷命官,竟将州府内的泄流泄到周边州府小县,数重罪责加身,引发众怒,一旦天威震怒,这可是要诛杀九族的死罪。

    “殿下您看……”

    温琅垂眸掩去神色,看着梁柱边倚着纸伞,伞端正潺潺淌出一汪水泊,蜿蜒着,向他爬来,“问罪苏循章的密报经由谁手送入观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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