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得到了一点点的甜头,谢思尧就有说不完的话,幸而谢乐慈喜好交谈,句句都会回应他。
但谢思尧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的,险些让谢乐慈也变得错乱。
为了让谢思尧稍稍的安静片刻,谢乐慈从包袱里拿出两块酥饼递给他。
谁知谢思尧更雀跃了。
谢乐慈默默劝告自己,对待孩子,要沉得住气。
不要跟孩子计较。
可她转念一想,谢思尧至少有十五岁了。
——十五岁还算什么孩子?
是以,空旷的塞外充斥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氛。
“阿姐,那里是大海吗?会有鱼吗?”
“谢思尧,塞外没有大海。”
“阿姐!这条狼很特殊,尧儿从来没有见过雪白色的狼,它的样貌一点都不凶。”
“谢思尧,那是只狐狸,不是狼。”
……
塞外的夜晚来得格外早,漫天繁星为干枯的草丛点缀了一丝光泽,星夜的光耀炫目使人忘却塞外白日的荒芜凄凉。
赶了一天的路程,谢乐慈平躺在草丛上,闭着眼睛养神。
白天跟谢思尧说了太多的话,这会儿她疲倦的很,半梦半醒的在回忆幼时跟阿耶在塞外打猎的场景。
谢思尧无心再看头顶的星汉灿烂,他侧卧在谢乐慈身旁,似乎是白天说话用完了他的所有力气,此时只是安静地看着点点星光落在阿姐的脸庞。
他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星光,也是第一次看到比星光还要柔美的容颜。
谢思尧忍不住出声问道:“阿姐,你睡着了吗?”
谢乐慈睁开眼睛,熠熠生辉的光芒闯进她的视线,尽管她经常能在北漠仰望布满星星的夜空,也不由得要感叹一番眼前的胜景。
“没睡着。”谢乐慈的喉咙有些干渴,她起身拿起水囊,“方才给你的药吃了吗?”
谢思尧坐直了身子,双手撑着草地,支支吾吾地说:“阿姐,我没吃。”
即使知道阿姐可能会生气,但他不敢说谎,也不擅长说谎,“尧儿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不需要服药。”
“把手递给我,让我看看脉象如何。”谢乐慈猜到谢思尧肯定不会乖乖服药,便想先给他把把脉。
经过了一天的相处,谢乐慈渐渐接受了谢思尧磨人且单纯的性格,并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对待。
亦或是谢思尧对她的依赖,让谢乐慈不自觉地成熟稳重。
若是谢廷见了自家的小祖宗这般模样,想来会觉得不可思议。
谢思尧把衣袖往上卷起,露出一截手臂,天真地问道:“阿姐,这样可以吗?”
谢乐慈点点头,把谢思尧的手臂放平,伸出手指按在他的腕部,“诊脉的时候不要说话。”
谢思尧立即抿紧嘴唇,不再言语。
然而即便不能言语,他的心却跳得极快,阿姐的指腹是温热的,像是初春时节的风,暖融融的。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谢思尧的脑袋倏忽变得乱糟糟的,刀剑碰撞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喧嚣,无数血腥的画面逐一浮现在眼前。
身穿金甲的将士断了指头,眼珠凹陷空洞,那金甲和尸首都被劈成五段,凄惨不成形,无论这将士是为谁而战,死到这般地步已然是悲壮,偏偏死后也不得安宁——秃鹫在啃咬着他的尸身。
再往后,是无尽的黑暗。
谢思尧顿时抽回手,目光阴戾地把卷着的衣袖恢复原样。
谢乐慈察觉到他的异常,从包袱里摸索出一颗药丸,“风寒还未痊愈,需得再吃些时日。”
这次的脉象比昨夜更怪,谢思尧气血旺盛,风寒已经痊愈,但仅仅过了一日,气血不足竟变得如此旺盛。
即便他的身体异于常人,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可惜她的医术不精,不能诊断出谢思尧患的是何种奇病,暂且只好先让谢思尧服下静心丸。
不过依着现在的情况,恐怕连让谢思尧信任谢乐慈都是件难事。
“你在说谎。”谢思尧警惕地凝视着谢乐慈,嗓音淡漠又疏离,“我不需要。”
他的眸底掠过一丝杀意,犹如黑暗中隐藏的凶兽。
谢乐慈晃了晃神,后背冒着冷汗,面前的少年明显是在敌对她。
她可以确定这不是她所认识的谢思尧。
在谢乐慈的眼里,谢思尧一直像毛茸茸的绵羊,温顺乖巧,偶尔却又敏感爱哭,生怕别人抛弃他。
如今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哪里还是毛茸茸的绵羊,分明是生人不敢接近的野狼。
谢乐慈推断,这大概是脉象紊乱所致。
“不服药也罢,那你的箭伤怎么办?”谢乐慈的眼眸如同一弯清澈的湖水,看不到半点杂质,她和善地笑道,“塞外天热,若是今日不换药,明天伤口就该发臭了。”
谢思尧低眸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问道:“箭伤?”
他试着去回想是在何时受的箭伤,但迎来的却是层层叠加的头痛。
这种痛像蔓延的毒药侵蚀着谢思尧,他捂住胸口,心悸得几乎要瘫倒在地,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竟强撑着起身。
谢思尧还未站稳脚,就虚弱地倒在了谢乐慈的怀里。
“我不是故意的。”谢思尧的下唇溢出血,仍然强势的说,“要杀要剐,随意。”
谢乐慈用帕子擦去他唇角的黑血,皱眉说道,“我不会害你。”
回答谢乐慈的是微弱的呼吸声,怀里的人双唇惨淡,全身僵硬,症状跟穆伯父曾说的西域蛊毒相似。
也难怪谢思尧的脉象紊乱。
西域的蛊毒号称天下第一,吸引不少为了一己私利而心怀不正的人甘愿花重金去买不同功效的蛊毒,其目的或是用来报复仇人,或是用于争权夺位。
穆伯父对西域做蛊毒买卖的事嗤之以鼻,它的领土比北漠还要小,胃口反倒大的跟饕餮似的,成天在打着吞并北漠乃至匈奴的如意算盘。
阿耶忌惮的也是西域的蛊毒,西域的兵力不胜北漠,只因善于做小动作尝到了甜头,隔三岔五就会来北漠挑衅几次,可是阿耶从来不敢轻举妄动,他怕西域的疯子会伤害北漠的子民。
谢乐慈曾亲眼看到赫连将军的手下深受蛊毒的折磨,行如蝼蚁般的恳求赫连将军给他一个痛快。
自此,北漠跟西域结了梁子,赫连舟领兵与西域恶战整整两个月,西域被北漠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若不是临到关头谢廷吩咐赫连舟收手,西域的百姓说不定会归顺于北漠。
那西域的霸王自知理亏,亲自写了一纸和解书,派人快马加鞭送到北漠,书中信誓旦旦地向谢廷保证,永远不会让蛊毒踏进北漠的领土。
远方传来狼群若有似无的嚎叫,谢乐慈动作轻缓地把谢思尧放在草丛边,随后翻开包袱捯饬药瓶。
谢思尧的蛊毒应该还未伤及心脉,幸好穆伯父给她了许多珍贵名药,且都是入口即化,虽不能完全压制蛊毒,但起码可以让谢思尧好受些。
次日熹微晨光,谢思尧愧疚的守在谢乐慈的旁边,昨夜他梦见自己对阿姐的态度极其顽劣,甚至还揣测阿姐想要谋害他。
阿姐肯定很难过。
谢思尧醒来时便看到阿姐疲惫地躺在他的身侧,阿姐的丝帕染着黑血——他居然把阿姐气吐血了。
在惭愧之余,谢思尧努力回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脑袋空空的,记忆像是丢进大海里的碎石,他想要从海里捞出来,谈何容易。
眼下只能祈祷阿姐逃过这次劫难。
谢思尧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望着天说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愿手抄百遍《金刚经》,只求菩萨能保佑阿姐平安顺遂。”
那夜在破庙,他听到阿姐在这样祈福。
“谢思尧,你又在发什么誓?”
谢思尧激动的睁开眼睛,只见阿姐睡眼惺忪地问他,“我不过是睡了一觉,你以为我快死了么?”
“尧儿昨晚惹阿姐生气了。”谢思尧指了指地上的丝帕,“这不是阿姐的血吗?”
“……”谢乐慈知道是蛊毒影响了谢思尧的心性和记忆,故而解释道,“昨晚你忘了服药,箭伤复发,晕倒了。”
身中蛊毒的人往往先是因为心态崩溃而更加痛苦,谢思尧的心性本就不稳定,万万不能让他知晓,是以谢乐慈决定隐瞒这件事。
谢思尧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内心有一个冷淡的声音告诉他,阿姐在说谎。
“阿姐在骗我吗?”谢思尧抬眼问道,“为什么这血的颜色是黑的?”
此刻,谢乐慈很怀念昨日那个不分东南西北、没有逻辑的谢思尧,她思忖了片刻,说道:“我为你换药时,发现你的伤口基本愈合,羽箭在体内留下的余毒尽数溢出,往后每日服下两颗静心丸和养心丹,不出半个月就能好。”
转眼间,谢思尧仿佛是山林中重新得到自由的黄雀,三步并两步地奔向乘月,贴着它的脑袋,欢呼道:“乘月,我的伤被阿姐治好了!阿姐是全天下最厉害的!”
乘月仿佛听懂了谢思尧的话,两只鼻孔出的气喷在谢思尧的脸上,四条腿往后移了两步,像是在说:“知道了,离我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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