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乐慈用勺子搅动着白粥,她直视着秋述的目光,问道:“你不想去吗?”
“不是。”秋述面露难色,他思忖了许久,坦言说道,“姑娘一夜没有歇息,这次前往槐树岭恐怕是凶多吉少。”
“姑娘又何必……何必平白无故地去冒险。”
秋述只能言尽于此,冯太后这些年瞻前顾后的为大梁的江山社稷所着想,一再的袒护陛下,本就有许多大臣不满。
而金陵放出的消息足以说明太后已经放弃了陛下。
如今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皇帝命不久矣,倘若这个时候陛下忽然回了金陵,岂不是在打太后的脸?
谢姑娘也不该掺和这些祸事。
“你和尧儿根本不是朋友,对吧?”谢乐慈的语气平淡,搅动着白粥的勺子蓦然停下。
秋述握着筷子的手顿时一僵,他迟钝的点点头,莫名的正义感蔓延开来,“姑娘理应能明辨是非,坏人并不值得姑娘挂怀。”
谢乐慈沉默地喝着碗里的白粥,她听得出秋述的话是意有所指。
只是她暂且不敢相信,少年会是大梁的皇帝,会是世人口中的暴君。
那所谓的冯太后,分明知道皇帝流落在外,又为何要说他只剩下一口气儿了?
谢乐慈不懂,也不明白究竟谁是好谁是坏,她蹙眉看向秋述,坚定地说道:“无论如何,我想听他亲自坦白,你无需跟我多说什么。”
秋述见谢乐慈固执的模样,便不好再劝她,应声说是。
这时,客栈外响起兵士的叫喊:“城内混进了刺客,知州大人下令封锁城门,所有百姓都不得跨出城门半步。”
秋述不由得侧目望着外边动静极大的军队,那阵势像是去打仗似的。
谢乐慈放下青瓷碗,独自走出客栈,但见身穿金甲的兵士眉头紧锁,往城门的方向奔去。
少年昨晚出城去救许言绍,今日知州就下令关闭城门,这显然是在针对他。
秋述站在谢乐慈身旁,说道:“姑娘不必担忧,昨晚去救许医官的不止公子一人。”
“许医官?”谢乐慈讶异地问。
“姑娘不知道吗?公子以前生病或受伤都是许医官诊治的。”秋述全然不知自己说的话如同一根根无形的刺扎在谢乐慈的身上,“看来公子没对姑娘说实话,许医官是公子最信赖的人,没想到公子对姑娘隐瞒了这么多的事情。”
他认为谢姑娘是被陛下的假面目所蒙骗,即使陛下他日能顺利回到金陵,安安稳稳地坐好龙椅的位置,也断然不能让谢姑娘往火坑里跳。
“我知道了。”谢乐慈垂下眼帘,她不知所措地抿紧唇,问道,“你会写字吗?”
秋述笑着说道:“姑娘想写什么?”
……
翌日丑时。
黄知州下的指令传遍了凉州城,大街小巷变得空荡荡的,往日里酗酒的泼皮都收敛了许多,早早地回家歇息,生怕混进城中的刺客会在深夜出行。
客栈二楼的几间厢房静悄悄的,掌柜的还在敲着算盘清点账簿。
谢乐慈收拾好了包袱,但总觉得少带了些东西,磨蹭了足有半个时辰。
她把少年买的首饰都放回了他和许言绍的厢房,唯独留下了那一日的珊瑚腊梅发簪。
秋述帮她写的字条压在了茶盏下面,虽是知道少年不缺钱财,但谢乐慈留了点盘缠放进花瓶,毕竟路途中用铜板的地方较多,哪里会有人收的起黄金呢。
收整好一切,谢乐慈吹灭蜡烛,想要出厢房告诉秋述,等少年回来让他拿走藏在花瓶里的盘缠。
其实她犹豫了一整天,思来想去,她都无法迈过心里的那道坎。
谢乐慈甚至都不知道少年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可等到真正要离开这里,谢乐慈却在不停地回忆少年陪在她身边的场景。
她向来觉得明辨是非是件很简单的事,但她分不清少年是黑是白,毕竟这一路上追杀他的人不在少数。
谢乐慈也不愿去跟着百姓去指责少年。
停止了纷乱的心绪,她提着包袱出了厢房。
守在房外的秋述不见了踪影,昏暗的夜色弥漫着血腥味,客栈对面的酒坊挂着的红灯笼摇摇欲坠。
谢乐慈的双腿好似被藤蔓缠着一般,动弹不得。
经历了长达几个时辰的厮杀,少年慵懒地倚靠在栏杆上,他的背影显得落寞冷清。
他没有回头,冷声问道:“阿姐要走吗?”
谢乐慈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原以为阿姐会在指责训斥我之后再走。”少年自嘲道,“阿姐就这么讨厌我吗?”
少年转过身,一步一步地靠近谢乐慈,逼迫她退回厢房。
谢乐慈捏紧包袱,幽暗笼罩在少年疲倦又失落地面容,她不禁肩膀发颤,说道,“我给你留了字条。”
“我不想看。”少年总算停下脚步,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充满了阴郁,紧紧地盯着谢乐慈。
他抬起谢乐慈的下颌,嗓音极具可怜,“姐姐舍得抛弃我么?”
谢乐慈手足无措地看着少年,无辜地说道:“但你我并非姐弟。”
“无论阿姐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离开。”少年的眼底泛起血丝,神情晦暗地抱着谢乐慈,“我知道我不该隐瞒你,我知道阿姐喜欢真诚的人。”
“如果一开始我对你坦白,阿姐就能保证不会抛弃我吗?”
“阿姐是不是……已经认定我是坏人了?”
少年小心翼翼地追问,他的骨子里是自卑的,他只在阿姐面前自卑。
他的自卑一直隐藏在心底,直到谢乐慈要丢掉他,才彻底爆发。
此时此刻,少年只想把说他坏话的人杀掉,生吞活剥了,砍掉那人的头颅和舌头,也不足以平息他的怒意。
“若是我不问,你便不打算说吗?”谢乐慈感受到少年的畏惧,轻叹了一口气。
谢乐慈犹疑地想:这难道也是秋述所说的假象吗?
“我原本想的是这次回来就告诉阿姐的。”少年松开谢乐慈,他一字不落地把自己的过去全部讲了出来。
少年姓周名策,在十三岁那年被冯太后推上了皇位,他厌恶皇宫里的假仁假义,这些年如同傀儡任由冯太后摆布。
偏偏冯太后看中的正是周策执拗的性格,何况周策的武功堪比武将,是以鼓动朝廷百官劝皇帝御驾亲征,为大梁开辟国土,完成先帝一统大业的宏图之志。
周策自幼在冷宫生活,跟着母妃吃斋念佛,他的母妃遭受的苦难太多,在冷宫也过得不安宁,最终落得凄凄惨惨的下场。
“如若不是阿姐相救,我本该像没有尊严的野兽在塞外自取灭亡,是阿姐给我生的希望。”周策眼底的血丝愈来愈多,他想用泪水来博得谢乐慈的同情和垂怜。
或许这是一种不耻的行为,但若失去谢乐慈,他要礼义廉耻又有何用。
谢乐慈的内心摇摆不定,仿佛是一根打了死结的绳,怎么也解不开。
“你是君王,需要渡过难关去解决皇宫的难事,而我——”
周策却轻轻一笑,“原来阿姐是在担忧这个。”
灼热的气息萦绕在两人的鼻尖,只听周策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我并非姐弟,便可成亲。”
成亲之后,阿姐就不能离开他了。
“……”谢乐慈听后说不出丝毫言语,她的眼神躲闪,半天才吞吞吐吐地挤出一句:“你、我、这……不,不行。”
“那阿姐讨厌我吗?”周策问道。
谢乐慈摇摇头,但意识到情况不对,她解释道,“不讨厌,但成亲也不行。”
这两日的变故太多,她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接受,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谢乐慈虽是不知如何招架,但还不至于糊涂到无缘无故地跟周策成亲。
这比她听的故事还要荒唐。
“不行也没关系。”周策贴近谢乐慈的脸庞,直面得道出自己的想法,“我不会强迫阿姐,我会等,会等到阿姐心甘情愿地要我。与我成亲,与我恩爱两不疑,与我……如胶似漆。”
他的嘴唇在谢乐慈的脸庞轻啄,“阿姐只能和我成亲,任何对阿姐有非分之想的,都活不到明天。”
潮湿堆满杂物的厢房散发着霉味,木板上流着一摊血迹,生锈的铁架绑着身材高大的男子,他的嘴角半开半合,支支吾吾地叫唤着。
周策拿着匕首在秋述的脸上比画,他不苟言笑地说道:“我无意要伤害你,也不想浪费几年的心血,只是……你在我阿姐面前颠倒黑白,你死千次万次都难让我舒心。”
秋述瞪大眼睛,无力的粗喘道:“陛下,是卑职自作聪明,但谢姑娘既然知道您的身份,您又怎可再残杀无辜。”
匕首准确无误的刺在秋述唇角的部位,鲜血直流,他痛得不能言语,怒目圆睁地望着残忍的君王。
“你不无辜。”周策宛若一只被激怒的狮子,说道,“你应该庆幸我阿姐没有离开,若我回来得晚,我就找不到她了,你无辜?你死不足惜。”
昨夜影卫跟着他前往槐树岭,他早有预料锦衣卫会在那里设下埋伏,而许言绍被锦衣卫当做人形靶子。
冯太后是下了死令,要锦衣卫夺取周策的性命。
周策若不死,冯太后就难以睡个踏实觉,也没法子名正言顺的要摄政王登基。饶是锦衣卫设了埋伏,可影卫也不是吃素的。
纠缠直至到天亮,锦衣卫损失惨重,影卫也死了两个,周策添了新伤,好在许言绍还活着。
结果今日凉州封锁城门,周策和许言绍费尽力气摆脱官兵,等他回到客栈,却见秋述在谢乐慈的厢房外守着。
秋述忍着唇角的疼痛,斥责道:“太后下了指令,放出陛下奄奄一息的假消息,明摆着是要陛下的命,百姓们都在祈祷陛下能早日去见阎王,卑职是死不足惜,但陛下应当为自己积点阴德。”
“谢姑娘是个有善心的女子,陛下放过她吧,她何必跟着陛下遭遇莫须有的劫难,太后不会轻易放过陛下,这次陛下能顺利逃脱,那下次呢?”
周策目光微动,讥笑道:“你如此为冯太后着想,倒也为难你这么多年给朕做丧尽天良的事了。”
秋述疼得再不能开口,认命地闭上眼睛,等着君王的凌迟。
他自始至终都后悔当了影卫,但求来世能清清白白地做人,来洗刷这一世沾染的鲜血,而那早已堕入深渊的君王,死后定会下地狱。
匕首砍在绑着秋述的麻绳,周策的面容仿佛覆上了一层寒霜,“我答应过阿姐,不会杀你。”
“以后你不属于影卫。”
解心头之恨只是一时痛快,周策不想惹谢乐慈生气,哪怕是以后,她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百依百顺。
秋述难以置信地动了动嘴巴,想起家中的爹娘,连连哀叹,是他没用,拖累了他们。
“你家中十六口老小,都不会死。”周策留下这一句话,像是嫌秋述碍眼,随后拂袖而去。
秋述眉头紧锁,空洞地看着周策的身影,以前君王的决定都是说一不二,那些触碰他麟角的官吏要杀要剐全凭君王处置。
这么说来,谢姑娘的话,比圣旨还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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