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凉州城暴风骤雨,雷声轰鸣,强风吹打着半开的轩窗砰砰作响,厢房内一片幽暗,软榻边的纱帘飘动,许是屋顶漏水,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在木板上,潮湿不堪。
手拿话本的少年推开房门,他见房内无人,顿时提高警惕,环视四周,却蓦然看到桌案上躺着一只染血的白鸽。
白鸽叼着一张字条,写的是:城东外三百米槐树岭,许言绍。
少年捧起白鸽,抚摸着它的皮毛,望向窗外的瓢泼大雨。
房门仍是敞开的,他擦干净白鸽身上的血,把它抱在怀里。
“吱呀——”厢房的门合上,身穿黑衣,绾髻束发,看不清楚五官的男子抱拳跪下,说道:
“公子,许医官是戌时被绑走的,属下看那些人的行事像是锦衣卫,便没有主动出手。公子前日的飞鸽传信虽然顺利到达金陵,但……属下犯了大错,在给公子回信的时候,信鸽却被摄政王的人拦截,太后已经得知了公子在凉州。”
男子呈紧绷的状态,他弓着的腰僵硬,额间掉下一滴汗珠,“属下办事不力,让太后知道了关于影卫的事情,卑职擅作主张地带着其余的兄弟赶到凉州,还请公子责罚。”
谢思尧抱着白鸽走到男子的身前,失望地说道:“秋述是太久没出来活动筋骨了么?胆量变得如此之小了?”
白鸽安详地躺在他的手掌,红色的瞳孔正对着秋述。
谢思尧似笑非笑道:“你是怕我责罚你办事不力,不守本分,还是……怕我伤及你的家人?”
秋述的背脊愈加僵硬,他猛地磕头认罪道:“公子息怒,卑职会弥补过错,恳求公子切莫迁怒无辜。”
“起来。”谢思尧不悦地说道,“你这般乞求,会让我觉得这几年的心血都喂了狗,你当年既然能够斗得过其他影卫,就说明你的前程不可限量,可如今却越发胆小如鼠。”
“我是该考虑考虑怎么处置你的家人。”
秋述站起身,他抱有忏悔的态度回话道:“公子教训的是,等公子顺利回金陵,卑职会主动领罚。”
在金陵的皇宫中,无论是锦衣卫还是禁军,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人一个手掌就能数得过来,是以陛下暗自在民间找寻了三十六位武艺高强的平民男子,而他,是陛下钦点的,统领影卫的人。
秋述是贫民出身,家中有老有小,十几张嘴巴都需要吃饭。
他承认对陛下几乎没有忠心可言,毕竟这是一个助纣为虐的君王,大梁的繁荣是先帝之手创造的,偏偏留下的皇子非死即残,陛下侥幸存活于世,而后凭借着冯太后的势力才登上皇位。
谢思尧把白鸽递给秋述,厢房内充斥着凛冽的冷风。
秋述皱眉接过白鸽,下一秒,他的脖子被谢思尧猛地掐紧。
谢思尧的眼底波澜不惊,没有一丝起伏,掐着秋述的力度控制得刚刚好,仅给他留有残喘的余地,青筋显现得也愈加分明。
白鸽倏忽掉落在地,一阵阵的雷鸣不绝于耳。
“公……公子,卑,卑职——”秋述想拨开谢思尧的手,可已然没有反抗的机会,他拼命地大口呼吸。
谢思尧最后的猛力近乎让秋述丧命于此。
正在此刻,他缓慢地松开手。
秋述的脸色青白,捂着脖子咳嗽。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谢思尧忍耐着怒意,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秋述,“下次,我会帮你,与你的家人共同葬在一起。”
“你若是执意认定太后和摄政王是好的靠山,不妨看看顾清云的下场。”
秋述不敢去看那君王的眼神和表情,他藏在心底的不忠被君王窥见得一清二楚。
其实君王已无退路,自然不会轻易杀了这几年培养的心血。
“卑职明白。”
谢思尧没再理会秋述,今夜他必须去趟槐树岭。
不料厢房门再次被打开,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水眸,在幽暗中显得更加灵动明亮。
来者推开房门,乌发松散,仅穿了一件单薄的外袍,女子的曼妙身姿若隐若现。
“阿姐?”谢思尧将熄灭的蜡烛点燃,走上前问道,“阿姐怎么醒了?”
他表面从容地笑着,内心却已有些慌乱,方才他跟秋述的话,不知被阿姐听到了多少。
谢乐慈拢紧外袍,在橙黄烛光的映衬下,容颜落寞,她抬眼看着那双深邃的凤眼,闷闷地说道:“我被雷声吵醒了。”
一刻钟前,尧儿还在厢房给她讲今日在客栈外买的话本,她听得也乐在其中,可惜困意袭来,呵欠连连,尧儿就劝她歇息,说明日再讲。
刚才她被雷声惊醒,鬼使神差地想来尧儿的厢房看看。
但却意外地听到男子求饶的声音,她不敢想象这段时间乖巧听话的少年,竟可以云淡风轻地说出那些话,竟可以轻而易举地掐着旁人的脖子,平静地说出威胁的话语。
谢乐慈侧身瞥着站姿笔直的男子,抿唇问:“尧儿,他是谁?”
秋述攥着的拳头垂下来,这位姑娘似乎并不知道陛下的身份。
“阿姐,许公子被人绑架了,我现在要去救他。”谢思尧把纸条放在谢乐慈的手心,说道,“阿姐在这儿等我回来,秋述是我的朋友,他会保护你。”
谢思尧心想,等他回来,他一定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阿姐。
……
嘀嗒嘀嗒的雨水在房内流淌,除此之外,只剩下客栈小二在楼底下吆喝着修屋顶,漫长又喧嚣的夜晚,能安稳入睡的人廖如晨星。
秋述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他的眼皮下垂,纹丝不动地站在厢房门后。
良久,谢乐慈问道:“公子,你是凉州人吗?”
秋述自是能察觉到这位姑娘的审视,他没有开口,只是淡然地摇头。
他自嘲地笑,公子这种称呼,他这等低贱的人配不上。
谢乐慈陷入短暂的沉默,她心中的疑问甚多,一时不知道该问哪个。
“那你和尧儿……”谢乐慈停顿了一下,这样问秋述未免太过直白。
她唇角轻提,莞尔一笑道:“你和尧儿认识几年了?”
秋述抬头望着坐在桌案前的姑娘,她唤陛下的称呼未免太过亲昵。
尽管他家境贫寒,但该读的书一字不落的都读了,若他没记错的话,先帝在临死前为陛下取的表字正是思尧,只是陛下还未及冠,知晓这个名字的寥寥无几。
陛下对待这位姑娘更是体贴入微,若不是脖颈的窒息感还在若有似无地上涌,他会错以为陛下的性情转好,起码不会随意剥夺他人的性命。
思及此,秋述答道:“已有两年半了。”
“姑娘歇息吧,他的武功在我之上,不会遇险的。”
谢乐慈揉了揉疲倦的双眼,听着窗外雨势渐小,摇头说道:“即便尧儿武功高强,但他的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
“若天亮他没回来,你可以跟着我去槐树岭吗?”
秋述迟疑片刻,于他而言,陛下是随时威胁家人生命的人,是祸及殃民的昏君,是不懂朝堂之事的愚昧少年。
他不明白这个天真的姑娘为何会如此重视陛下,她又是从何得知陛下的身体满是伤痕?
莫不是……
秋述打消了不敬的念头,他颔首应道:“可以。”
谢乐慈没再开口问话,秋述站着的姿势和说话的语气,都很像阿耶手底下的兵士。
而且尧儿和秋述的关系并不是朋友。
谁会掐着自己的朋友,说恐吓的话?
或许那个在雨夜哭泣要阿姐抱抱的少年确实丢失了记忆,但谢乐慈现在能确定的是,少年的身份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从前猜测过少年可能是大梁人,可能是失去双亲、孤苦无依的人,也可能是被迫学武、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人……
也许少年有难言之隐,但摆在谢乐慈面前的事实是,少年不仅是拥有一些权位的人,而且还会挟手下的性命。
少年的身旁也不缺保护他的人。
谢乐慈只觉胸口沉闷,若是天亮之前他还没有回来,她一定要和秋述去槐树岭。
这之后,她会自己去青州见祖母和表兄。
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秋述警惕地守好房门,压低嗓音,说道:“待会儿无论出什么事,姑娘都别动,不要出厢房。”
脚步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刀剑的碰撞,木板咯吱咯吱地晃动。
刚补完屋顶的小二结结巴巴地大喊道:“快来人啊,快去报官,有歹徒!”
客栈被闹得鸡飞狗跳,正在厢房烦恼雷雨天的客官都跑了出来,有会武地帮着秋述,手无缚鸡之力的则是去衙门报官……
此刻整座凉州城灰蒙蒙的,他们一直闹到了寅时,客栈才恢复安宁。
谢乐慈一直等到天亮,少年仍旧没有回客栈,而守了一夜的秋述提议让她先用饭,随后去槐树岭。
小二昨晚折腾到寅时三刻才歇息,卯时就被掌柜的叫醒了。
在客栈的食客大清早地就在骂骂咧咧,说凉州城的难民越来越多,衙门抓了不少盗贼。
只听有个从金陵来凉州的男人啧啧道:“你们趁着现在多吃点酒吧,那暴君就剩下一口气儿了,听说太后还整日在佛堂给皇帝祈福呢,我呸!他那样的人死了咱们才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道他临到死了还不做点让咱们称心的事,说让什么道士来帮他续命,派人抓各个州的壮丁和未出阁的女子去金陵呢。”
“你说的是真是假?皇宫的事你怎么会知道?知州大人可没说要抓壮丁,虽说凉州难民是多,但咱们知州大人也尽力处理了。你若说的是真话,皇帝的死活跟咱们无关!别想抓我家里的人去金陵。”
金陵来的男人叹息道:“实不相瞒,我到凉州只是路上停下来歇脚,明日就启程去西域做生意了,我犯得着说谎吗?这些事在金陵早就传开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这些话无疑让在座的食客感到惶恐,以至于有些人直接破口大骂:“简直是腌臜养的!这种人在匈奴中了蛊毒居然还能活着!就应该让人一刀给他个痛快。”
一时之间,客栈的骂声持续不断,沉默不语的秋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乐慈。
他难得主动开口问道:“姑娘还要去槐树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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