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明日,我可以送阿姐出城吗?”

    “毕竟阿姐这一去,也不只是半个月,来青州的这些天,阿姐见我的日子屈指可数。”

    他还伸出手指数着:“我和阿姐到青州已有二十六天,可是见面的次数只有四次。”

    谢乐慈垂下眼帘,看着少年干净修长的手指,抿唇笑道:“那明日我在城门口等你。”

    “祖母说,现在的金陵不太平,你和许医官若是回去,会遇到危险吗?”

    她没有忘记昨日做的那场梦,巍峨的皇宫犹如险峻的高山,稍有不慎,便会掉入万丈悬崖。

    而少年却是需要永远站在山顶的人。

    思及此,谢乐慈的心绪逐渐不宁,她的手牵着少年的衣袖。

    她也没有通天的本事,能让少年免去所有即将要遇到的危险。

    周策反握着谢乐慈的手,诚恳地说道:“阿姐,我会竭尽全力地躲过危险。”

    “阿姐能为我担忧,我很开心。”

    金陵的不太平,说到底也有他的过错,以前他对生或死,亦无所求,混混沌沌地上完朝便回宫躺在榻上,唯有打仗才能激起他的一点兴趣。

    若他早些跟冯太后抗衡,不做一心盼望着早日入土的傀儡,大概今日便不是如此了。

    在外族人看来,大梁是辉煌灿烂的,可周策自知,大梁的前路晦暗不明。

    浓郁的酒香味萦绕在厢房内,大抵是陈年清酿的缘故,向来酒量极好的万俟牧连着喝了数十碗,他忽然拍了拍周策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道:

    “谢兄弟,你怎么不喝酒?”

    周策唇角噙笑:“阿姐不准我喝酒。”

    万俟牧眯着眼睛,用小拇指挖耳朵,前俯后合地说道:“谢兄弟啊,你这还没成亲就这么听姑娘的话,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不喝酒的男人最没有英雄气概了。”

    申屠在一旁打着酒嗝,敲了敲万俟牧的脑袋:“他喝不喝酒,干你何事?看小白脸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想跟姑娘成亲?做梦呢?”

    “万俟牧、申屠。”谢乐慈一字一顿地说道,“再胡言乱语的,等回到北漠的时候,我让爹爹罚你们夜里去胡杨林——”

    “姑娘,我带着他们两个出去醒醒酒。”乌含青起身提起万俟牧和申屠的衣领,说道,“省得他们在这儿信口开河。”

    他像是拎着小鸡崽似的,轻而易举地带着两人出了厢房。

    跟随赫连舟的几个随从面面相觑,幸好将军给他们讲过,言多必失的道理。

    难得能尝到大梁的菜肴,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谢公子。”赫连舟地扬起下颌,他举起茶盏,说道,“还望谢公子别介怀方才的话,万俟牧欠妥管教,申屠说话鲁莽,若有冒犯谢公子的地方,我代他们向你道歉。”

    周策背光而坐,清澈的明眸波澜不惊,脸庞浮现出淡然的笑。

    “赫连将军言重了,只是一些玩笑话,我并未放在心上。”

    谢府。

    老夫人刚用过午膳,孙嬷嬷在偏堂煮着茶。

    茶汤沸腾,屋外秋风送来丝丝寒意。

    “帆儿,外祖母有一事要问你。”老夫人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谢帆,苍老的面容松弛,“这件事我不曾问过你,也知道问过你之后会让你不舒服。”

    “你入朝为官兢兢业业,从来不会做阿谀奉承的事儿,更不会流连于风月之地,外祖母今日想问你,当日你被陛下贬官,被其他大臣诬陷,你可曾怨恨过陛下?”

    谢帆沉默许久,清俊的面颊露出几分憋闷:“回外祖母的话,我怨恨过。”

    “但父亲教导我,仕途之路难免会碰到不平之事,只能坦然接受陛下的旨意。”

    在金銮殿被贬官的那一天,仍历历在目,这段记忆,恐怕会伴随他一辈子,大臣咄咄逼人的嘴脸、父亲闭口不言的神情,以及陛下寒凉的眼神。

    他自小就厌恨风月之地,最不能接受的便是旁人把这种脏水泼在他身上。

    老夫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好孩子,你心有怨恨才算是常人该有的反应,外祖母以前也遇到过百口莫辩的事情,气得三天三夜也睡不着觉,可等到老了,倒也想明白了,能够一帆风顺过完一生的人太少了,存心想害你落魄的人,咱们想躲也躲不掉。”

    “事到如今,太后下旨要恢复你的官职,可你想想,这大梁的江山说到底还是陛下的。外祖母想知道,你现在可还怨恨陛下?”

    “不怨恨了。”谢帆字斟句酌地说,“外祖母,我忧虑的是,陛下年少轻狂,冯太后在皇宫一手遮天,他们两者之间的矛盾,也许会导致大梁的动乱,百姓将会民不聊生。”

    老夫人赞许地点点头:“先帝的子嗣绵薄,陛下也是因为冯太后的扶持而登基,虽然这些年百姓对陛下都有怨言,但我们作为臣民,能做的就只有听从天子的指令。”

    说到这儿,老夫人冷不丁地问道:“帆儿,你可知小五这些天嘴里念叨的少侠是谁?”

    谢帆摇头说道:“昨日我去看望小五,他的伤好了大半,还与我讲着少侠不仅气质绝尘、气概非凡,并且还跟表妹认识,我问小五那位少侠姓甚名谁,他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老夫人的手撑着软榻,拄着拐杖缓缓起身。

    “小五挂念的少侠,便是陛下。”

    “陛下?”谢帆的表情错愕,复问道,“少侠当真是陛下吗?”

    老夫人举止从容地说:“千真万确。”

    谢帆迟疑片刻,回想昨天小五描述的一切。

    是了,陛下自幼习武、精通剑法,眉目英气、模样清冷。

    但小五所讲得少侠分明是心怀正义、嫉恶如仇。

    至少在谢帆的认知当中,陛下似乎跟正义离得有些远。

    他上朝见到的陛下,始终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疲倦冷淡的神情,好似大梁的百姓都与他无关,只有说起战事的时候,陛下才像是重获新生一般,充满热血地跟朝中大臣商议如何作战。

    还有一点——陛下又是怎么跟表妹认识的?

    先前他也仅仅是认为表妹藏有心事,所以偶尔才会心不在焉的。

    谢帆低眉问道:“外祖母是如何得知的?”

    老夫人把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并将谢乐慈和周策之间的感情也告诉给了谢帆。

    谢帆听后,许久未有反应,表妹和陛下……怎会有男女之情——除此之外,若陛下出现在青州,那冯太后一直以来放出的消息,大概都是虚言。

    他思忖着,屋外传来丫鬟的禀报:“老夫人,三姑娘和萤姑娘回来了,小公子的恩人也来了。”

    ……

    老夫人得知谢云柏的恩人到了府上,忙不迭地吩咐下人去沏茶备糕点。

    谢帆扶着老夫人出了延年堂,却见少年和谢乐慈已然走到游廊上。

    远远望去,谢乐慈挽着少年的手臂,波光闪动的湖面倒映出她和少年的身影。

    谢帆嘴唇翕动,走在游廊上的少年,正是曾坐在龙椅上病恹恹的君王。

    眼前的画面太过不真实。

    谢帆搀扶着老夫人往前走。

    老夫人的眼睛昏花,看得不如谢帆清楚,她的体力不好,只得让谢帆搀着她在廊尾处等候。

    谢乐慈轻快地和少年跑过来,轻声唤道:“祖母。”

    少年则是颔首道:“老夫人。”

    谢帆像往常拜见君王那般行礼:“臣,谢帆,拜见陛下。”

    “不必多礼。”少年微微抬手,温言道,“我今日没有穿朝服,也没有以皇帝的身份前来拜访,请谢表兄和老夫人勿要对我行礼。”

    谢帆顿了顿,改口道:“公子。”

    老夫人颇为欣慰地笑道:“既如此,请公子和乐慈到正厅入座吧。”

    谢府的气氛一时之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谢莹钻进厢房奋笔疾书,丫鬟和小厮在议论着三姑娘带回来的少年是何等的身份,能让老夫人如此重视。

    他们在正厅待到了将近黄昏,老夫人不敢对周策问过多的话,即便他的年纪尚小,可也仍然是大梁的君王。

    反倒是周策先开诚相见,与谢帆谈了许多话。

    谢帆后知后觉,陛下之前的轻狂早已消失,并且一直在韬光养晦。

    老夫人坚持要留周策在府里用晚膳。

    是以,谢乐慈悄悄地带着周策来到云絮阁,她想把绣了四五天的那张丝帕送给周策。

    云絮阁。

    “你答应过我的,要与我拜堂成亲,我相信你会让金陵恢复太平,到时要去北漠见我和爹爹。”谢乐慈的语调轻缓,嗓音柔和,“若是遇到危险,不能硬撑,要先想出来逃脱的办法。”

    她还是有点不想让周策回金陵,听祖母和表兄话里的意思,周策此次去金陵,吉凶难定。

    周策乖巧地应道:“阿姐说的,我都记下了。我答应过阿姐的,绝不食言。”

    “希望阿姐和我能得偿所愿。”

    阿姐是他的希望,是他想要跨过去难关的希望。

    谢乐慈取掉放在绣架上的丝帕,递给周策:“送给你的。”

    周策如视珍宝地抚摸着丝帕上面画着的绵羊,唤道:“阿姐。”

    他用薄如蝉纱的丝帕蒙着谢乐慈的脸庞。

    隔着丝帕,他俯身一吻,紧贴着谢乐慈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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