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的尾音发颤,一串佛珠顺着冯太后的衣摆滑落在地。
冯太后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指甲陷进掌心,过了半晌,她失笑道:“是谁告诉你的?”
侍女不敢抬头,宫服沾的雪此刻融化成了水,滴在灼热的地毯上。
“回太后娘娘的话,是守着陛下寝殿的护卫来禀报的,那护卫……还说……”侍女突然变得口吃,两只手一直在哆嗦。
冯太后高声问道:“那护卫还说了什么?”
侍女急得眼眶发红,偏偏却因为受寒还止不住地打嗝:“还说,说了——”
冯太后的双眉紧皱,像是一团解不开的杂线,她瞥了一眼在旁边纹丝不动的周怀川,心里猛然跳出一个荒谬的猜测,她压下心里的不安和怒意,复问道:“到底说了些什么?”
“哀家栽培你多年,留你在身边伺候着,现在连传话都不会了吗?”
侍女闻言又惊又怕,重重地磕头:“太后娘娘对奴婢的恩惠,奴婢没齿难忘。”
“护卫跟奴婢说,说宋太傅、沈将军已经去看望陛下了……他们在陛下的寝殿。”侍女想起那护卫鼻青眼乌的模样,哽咽道,“护卫还告诉奴婢,陛下说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现在很想见见太后。”
侍女把这番话磕磕巴巴地说了出来,跟着太后足有十五年的光景,这次陛下流落在塞外的事情,她也是知情的。
她还知道太后想废了陛下,但却没有得逞。
如今陛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皇宫,还把守在殿外的护卫打得惨不忍睹,陛下的怒气该有多深啊?
冯太后挥了挥衣袖,镇定自若地说:“哀家知道了,你先下去。”
侍女忙不迭地站起来,躬身应了一声。
周怀川淡然说道:“陛下的病能够痊愈,都是太后娘娘的功劳,今日天降瑞雪,实乃吉兆。”
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语气颇有嘲讽的意味:“既然陛下脱离了危险,本王也该去看看。”
言毕,周怀川慢悠悠地往殿外走,他瞧着似乎很高兴,边走边笑。
冯太后的眸光沉如幽潭,面容逐渐扭曲,一字一顿地说道:“魏全,把哀家的佛珠捡起来,再备步辇,跟哀家一起,去看看哀家的好皇帝。”
魏全擦了擦额角出的冷汗,像只鹌鹑似的点头,脚步不稳地上前走了两步,捡起了那串佛珠。
寝殿前的古树被雪花所覆盖,偌大的宫苑雾凇沆砀,放眼望去,尤为刺眼的便是穿着黑衣的护卫行走在厚而密的雪道。
几道喟然而叹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三个身着盘领窄袖紫色大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负手而立:“陛下是人中龙凤,此番在塞外受尽了苦,匈奴人诡计多端,战场上抵不过天子带领的大梁将士,竟使出下三滥的法子,让陛下饱受蛊毒的折磨,好在……上天保佑,陛下总算是痊愈了。”
“沈将军,方才老臣和宋太傅看过陛下了,陛下的身体虽已痊愈,但尚且还虚弱着。你待会儿进去的时候,莫要跟陛下再谈沙场的事。”
身穿圆领袍服,上衣绣有麒麟的男子颔首道:“末将明白。”
“吱呀——”殿门被推开,几乎是同一时间,魏全扯着细嗓子在殿外喊道:“太后娘娘驾到。”
扑面而来的是风雪的气息,周怀川缓缓入殿,云淡风轻地朝着官员笑了笑。
官员们则是面面相觑,向周怀川行礼。
今日委实蹊跷,这大雪来得太过突然,陛下痊愈的也太过突然,许久未曾露面的摄政王也出现得太过突然……
或许是他们年岁大了,总是喜欢杞人忧天,可眼前的种种画面,有很多的疑点,却让人不知端倪。
周怀川未做停留,独自走进内殿。
冯太后带着魏全紧跟其后,与官员笑着说道:“陛下能痊愈,多亏了诸位大臣对皇帝的关怀,尤其是宋太傅,哀家记得那日你听闻皇帝命悬一线,心急如焚地跑来慈宁宫找哀家讨要说法,想亲自看看皇帝的状况。”
“那时候哀家何尝不为皇帝痛心?可太医说了,皇帝的病平日里最好不要见人,否则很容易发病。”冯太后的脸色怅然,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浅,“哀家也急着想照顾皇帝,但太医再三叮嘱过哀家,要想让皇帝的病痊愈,只能依着他的办法来,宋太傅当日说的话,着实是让哀家有苦不能言,皇帝如今恢复神智,哀家的心啊,也终于能踏实下来了。”
宋太傅如鲠在喉,想起那日在慈宁宫带着一些老臣去逼问太后娘娘的场景,只觉这张老脸的颜面挂不住了。
他深深地作揖道:“老臣惭愧之至,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尽心尽力地照顾陛下,而老臣却恶意揣测太后娘娘,实在是愧对太后、愧对陛下。”
冯太后露出宽慰的笑容:“宋太傅是忠臣,时刻为皇帝着想,诸位大臣能对皇帝问寒问暖,这是皇帝的福气。”
宋太傅还未回话,冯太后就对着旁的大臣说道:“好了,今儿个天寒地冻的,诸位既已看到皇帝无恙,便退下吧。”
崔御史连忙站出来,拱手说道:“太后娘娘,刚才陛下特意叮嘱过老臣,说要我们在此等候片刻……”
“皇帝可否说过,为何要你们在这儿等候?”
“回娘娘的话,陛下不曾说过。”
冯太后沉默半晌,说道:“那哀家先进去看看皇帝。”
……
殿内的寒意并不比外边少,窗棂雾蒙蒙的,鎏金浮雕花卉纹琉璃香炉歪倒在案上,还有一小层香灰。
周怀川站在龙床前,正对着躺在榻上的君王低声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他转身向挎着药箱的许言绍说道:“往后陛下的药膳就由你着手准备。”
许言绍从容淡定地应道:“微臣记下了。”
他面上波澜不惊的,内心却如同惊弓之鸟。
虽然摄政王明显是在帮衬陛下,但是一想到陛下要与冯太后为敌,他这颗心就七上八下的。
只听魏全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谄媚地笑道:“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少年好像很虚弱,嗓音低沉无力:“儿臣不孝,身体羸弱,无法给太后请安。”
魏全斜眼望着躺在榻上的君王,随即狐疑地打量着许言绍,这陛下莫不是有通天的本事?不仅悄无声息地回到皇宫,还把草包医官带在身边。
尽管陛下有莫大的本事,眼下最重要的一点是,陛下不会再听从娘娘的指令了。
太后娘娘的心血都用来栽培陛下,可是到头来,陛下却恩将仇报,步步相逼,威胁娘娘。
简直是把娘娘的心伤透了。
冯太后走近床榻,极其亲切地握着少年的手,笑道:“皇帝是哀家的心头肉,哀家不计较那些。”
“摄政王、许医官,哀家想跟皇帝说点体己话。”
她的语气听着强硬,许言绍听后直捏了把冷汗。
周怀川不动声色地说道:“本王也正好想去瞧一瞧晋业,那便让魏全为本王带路吧。”
冯太后眉心突跳,手指不自觉地掐着少年的手背。
待反应过来,她顿时松开少年的手,说道:“魏全,去给摄政王带路。”
魏全难为情地看着周怀川,摄政王把他支走,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这般想着,望见年轻的君王撑着身子的手,骨节分明。然而转眼间,那双手无力地落了下来。
陛下的手都不足以撑起身体。
应该不会伤及太后。
魏全表情复杂地说道:“奴才遵命。”
“太后,儿臣不想让许医官出殿。”
“可哀家要与你说的话,怎能让他听?”
“儿臣以为,许医官刚正不阿,医术高明,让儿臣顺利脱离危险,即便把重要的国事告诉他,也不会出差错的。”
冯太后扶着少年坐了起来,心里却冷笑了几声,皇帝还是像以前那般昏庸,有胆量写信来要挟她又如何?始终是成不了气候的东西。
她体贴地说道:“其实哀家想说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太医认为你还需些时日才能恢复神智,哀家在慈宁宫每天都诵读佛经,希望皇帝能平平安安地度过难关。今日侍女来禀报,哀家听到你终于醒了,悬着的心才算落了一半。”
“看到你清醒过来,哀家百感交集,今后说什么也不允许你去领兵作战了。”
少年垂首说道:“儿臣身为天子,应当为黎民百姓挺身而出,岂有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冯太后迟疑地盯着周策,在她的记忆中,周策一直都在变化,从当初充满着稚嫩,变为一身戾气,而今的感觉——她倒是有些说不出了。
冯太后失笑道:“好,皇帝果真是哀家的骄傲。”
许言绍默默地竖起耳朵,听着冯太后的言辞,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怨不得陛下以前随意受太后的摆布,太后绵里藏针,对陛下说的每句话,都是耐心体贴的,再想想从塞外到青州,太后对陛下赶尽杀绝,真是让人心寒。
周策抿唇说道:“太后来的时候,见到宋太傅他们了吗?”
冯太后慢吞吞地说:“哀家方才还与宋太傅说了些话,御道上堆积的雪近乎要淹没侍女的脚,哀家本想让他们早点出宫,但崔御史却说,皇帝要他们在此等候。”
“思尧可是有要事与他们商议?”
周策的眉眼依然低垂着,墨发掩盖了他的侧脸,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儿臣确实有要事和宋太傅他们商议,只不过这件事情跟太后有关,所以儿臣只能让他们先候着。”
周策忽然抬起眼帘,俊美的脸庞毫无血色,轻笑道:“太后帮儿臣把他们叫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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