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太后的笑容蓦然凝固,那个曾在慈宁宫畏畏缩缩、对她唯命是从的少年君王,变得令她感到陌生。
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培养多年的傀儡有了人性,必定会威胁到她。
她想趁着周策的羽翼还未丰满,要想方设法地将他废掉,区区一个不到加冠的孩子,动摇不了她太后的位置。
冯太后提袖,她伸出手,摸着周策的额头,笑道:“你大病初愈,即便有天大的事情要和宋太傅他们商议,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不如让许医官再给你把把脉?”
她的神情和语气,既耐心又温柔,看起来像是一位护犊情深的慈母。
“许医官,你过来。”
“太后,方才许医官已经为儿臣把过脉了。”周策侧过身,脸色有些苍白,“既然太后不愿帮儿臣去叫宋太傅他们,那我只好自己去了。”
“皇帝真是病糊涂了。”冯太后缓缓走到许言邵身旁,目空一切地说,“许医官,你说皇帝是不是病糊涂了?你跟哀家讲讲,皇帝的脉象如何?”
许言邵低眉说道:“回太后的话,陛下的脉象尚未平稳,需要静养。”
殿内寒气逼人,冯太后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她沉吟良久,说道:“你去把宋太傅他们叫来。”
“是。”
不多时,宋太傅、崔御史等人快步走进内殿。
他们看着病恹恹的皇帝缓缓下榻,不由得开始回忆,上次送别陛下出征之时,陛下意气风发地告诉诸臣——此战会让匈奴臣服于大梁。
大抵也习惯了陛下的作风,他们能做到的,也只是聚在一起,祈祷着陛下早日凯旋,毕竟先帝留下的子嗣,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现今,站在他们眼前的陛下,模样瞧着不再像之前那么喜怒无常。
周策的脚步声很轻,他的脸色仍然很差,没走两步路,便喘了一口气。
“宋太傅。”周策慢条斯理地说道,“朕神志不清的这些天,让你费心了。”
宋太傅讶异地看着周策,摇头说道:“老臣做的那些事简直是微不足道。费心的是太后娘娘,她为陛下操劳过度,夜不能寐的。”
周策低垂着眼睑,沉声说道:“太后确实一直在操劳着朕的事情。”
他忽而转身走到崔御史的身前,语重心长地说:“崔其山,朕神志不清的时候,做了一个梦,你猜朕梦见了什么?”
崔其山直愣愣地目视着周策,凌厉的双眸,硬朗的轮廓,唇边还挂着冷笑。
这……比以前的陛下还要可怕。
对宋太傅温文尔雅的,对他就直呼其名。
刚才的儒雅随和,都是装出来的。
崔其山无比的肯定,陛下绝对不会如宋太傅所说的那样,因为蛊毒阴差阳错地改变了陛下暴虐的性情。
陛下只会变着花样地来折磨人。
“微臣愚笨,不知陛下做了什么梦?”
周策指着崔其山背后那堵墙壁挂着的画,说道:“这幅画,是父皇生前所画,这几年,朕睡前都会看一眼。”
“朕在醒来之前,梦到父皇告诉我,太后为大梁操劳了一辈子,他想让太后过得舒坦一些,让她过一段清闲自在的日子。”
崔其山屏息静听着周策的言语,鼻子下的胡须像一排整整齐齐的稻穗。
虽然他的乌纱帽是仰仗太后得来的,可他却并不是愚笨至极的人,他一点也不相信陛下会梦见先帝这种荒谬的事。
纵使梦见了,先帝更不会对陛下说这些。
荒谬又如何?凡是从陛下口中说的话,没人有胆量去质疑,也不会有人去追究陛下所说的是否为事实。
周策正说着与先帝在梦中的谈话,突然停顿下来,问道:“崔其山,你觉得这个梦预示着什么?”
崔其山感受到一道锋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用细想,便知道是冯太后。
陛下还真不如来个痛快的,砍他一刀,也比待在这儿好受。
崔其山的心一横,坦荡地说:“微臣觉得陛下是因为重病缠身,所以才会梦到先帝。”
“你说的不无道理。”周策似笑非笑地说道,“朕现在身体已无大恙,明日即可上朝,但这个梦让朕意识到,朕似乎从未给太后尽过孝,就连朝堂之事,有时也需要太后过问。”
“即使朕没有做这个梦,也该学会为太后着想,给太后尽孝,至少要让她不再整日为国事忧心忡忡。”
宋太傅满怀赞许地接话道:“陛下所言极是,百善孝为先,先帝生前也是如此对待太皇太后的,老臣极力支持陛下的想法。”
朝中被冯氏一族笼络的官员占了大半,冯太后掌管的权利越多,对陛下越不利。
他曾在摄政王面前旁敲侧击了许多次,可惜摄政王始终无动于衷,他也只好作罢。
宋太傅意味深长地看向冯太后,若太后当真无心干涉朝政,今日就该顺着陛下给的台阶,把属于陛下的权力交出来。
倘若冯太后居心叵测,不愿顺着陛下,那这件事情就难办了。
“皇帝对哀家的孝心,哀家甚是感动。”冯太后故作镇定地说,“今日有宋太傅、崔御史和沈将军在场,哀家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了,这皇宫把哀家锁了半辈子,而我和先帝却没有一儿半女,皇帝虽不算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但哀家对他的性情和习惯了解得清清楚楚。”
“哀家是把皇帝当做亲生地看待,若要我把重担全部交给皇帝,哀家不愿意,也放不下。”
周策的眸光黯淡,轻轻地叹息道:“太后,儿臣知道你用心良苦,不舍得让儿臣受苦。”
“儿臣尚且年轻,即使再操劳,休养一天便可精神焕发,可太后不同,您常年需要服安神的药汤,身体也常年乏累。儿臣替您想好了,父皇生前在灵州建了一座行宫,那里的气候很适合太后养生。”
冯太后的心仿佛被烈火灼烧而痛不堪言,千想万想,也想不到周策会走这一步棋。
想要把她送出宫?
果然是胆大包天的好皇帝。
此刻,冯太后明白了周策为何要宋太傅他们在场。
若是他们不在,她会亲自一层一层地揭开周策的皮,看看这些年,她究竟是怎么把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养大的。
冯太后笑吟吟地问:“把哀家赶出慈宁宫,皇帝就是如此为哀家尽孝心的?”
风雪毫无规律地敲打着窗户,外面的雪势,似乎越发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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