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策直视着谢廷,神情坦率,一字一顿地说:“即便世子这次没有挑起战争,我也是要与他讲和的。”
谢廷听到这句话,倒是觉得很新鲜,这几年来,大梁挑起的战事数不胜数。
每到这时,百姓流离失所、难民无家可归,买粮也成了一桩难事。
谢廷不喜仕途,他不清楚周策把大梁整治得如何,毕竟他离开大梁已有许多年了,可他身为北漠的领主,最厌恶的就是战争。
思及此,谢廷会心一笑:“陛下能想到要与匈奴讲和,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周策闻言压了压唇角,方才进来时,他便做好准备,也想到了阿姐的父亲会对他不满。
他点头说:“的确是费了不少心思。”
谢廷却是没再接话,所谓讲和,其中必定牵扯的有其他条件,否则乔锦之不会轻易地答应讲和。
用心筹备了那么久,翻起了那么汹涌的浪花,如今悄无声息地结束,还答应了讲和。
乔锦之泰然自若地饮茶,似乎也不想在谢廷面前提讲和一事,笑道:“领主小看陛下了,他可是大梁的皇帝,什么事都能做成,今日我是来接世子妃的,但是陛下么——他是特地来见领主的。”
“特地来见我的?”谢廷笑着哼了一声,捋了捋胡须,问道,“我整日待在这片沙漠过活,与陛下素不相识,哪里值得陛下特地来见我?”
说罢,谢廷的目光越加不善。
这小子说得好听,铁定是来找他的心肝女儿的。
周策蓦然起身,向谢廷垂首道:“领主,我特地来北漠,是为了感谢领主。”
“至于原因,领主是知道的。”
谢廷见状也不好接着摆脸色:“陛下莫要把我这般平民之辈放在眼里,您请坐。”
周策沉默良久,继而落座说道:“领主是我的长辈,并非平民之辈。”
他在心里暗自想着,不仅是长辈,将来更是他的岳父。
同样的,他要把阿姐的父亲当做父皇一样对待。
还需要努力地让谢廷认同他。
乔锦之开口说道:“这些天世子妃多有叨扰,我派护卫运了几辆布匹和粮食到北漠,一点薄礼,来感谢领主对世子妃的照顾。”
谢廷摆手推辞:“世子和我客气什么,世子妃不过是在北漠暂住了几日,谈何叨扰?而且世子妃和我家小女有缘,说话投机,性子也都活泼。”
乔锦之知道谢廷说的是客套话,摇头说:“送礼是父王的意思,还请领主勿要推辞。”
言毕,一道斜阳照了进来,只见谢乐慈和莘宁掀开帐帘,后边还跟着两个护卫。
谢乐慈意外地看向端坐在乔锦之身侧的少年,唇边的笑意变深,这就好似是在荒凉的沙漠中找寻到了清澈的、流淌着的水。
极其珍贵且难得。
少年仿佛也忘却的谢廷还在场,他和谢乐慈相视而笑。
碍于谢廷还在,周策只得忍耐心中的情绪,拘谨地坐在椅上。
莘宁本想不理会乔锦之,可瞧见谢乐慈和少年眉目传情的模样,她快步走到乔锦之的面前,娇声说道:“我还以为你把本公主忘了呢。”
乔锦之宠溺地牵过莘宁的手,笑道:“怎敢忘了公主?”
莘宁转而朝着谢廷问候了几句,又让乔锦之同她一起去收拾包袱。
“领主,您还有客,我和世子妃就不久留了,日后若有机会,晚辈定会再来拜访。”
乔锦之彬彬有礼地说完这番话,便带着莘宁出了帐篷。
莘宁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对谢乐慈挤了挤眼。
……
谢乐慈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周策的身边,丝毫没有注意到谢廷脸上复杂的表情。
谢廷清了清嗓子,严肃地问:“陛下,现在没有外人,你此次来北漠,目的是什么?”
“爹爹。”谢乐慈嗫嚅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谢廷维持着古板的面色:“爹爹要听他说。”
“我这次来,是想娶领主的女儿为妻。”周策抬眸看着谢廷,俊朗的脸庞仿佛写满了诚恳,“聘礼于三日后抵达北漠。”
谢廷瞪着眼睛,一时哑口无言,他没想到周策会如此直白,如此……干脆。
此时,谢乐慈侧目望向周策的侧脸,他的眼神很是坚定。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耳垂,方才她没有听错。
他说,他要娶她为妻。
谢廷思索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陛下应该明白,凡是疼爱女儿的父母,都不愿让她入宫为妃,侍奉皇帝。”
“坦白讲,作为一个父亲,我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踏进皇宫,但说到底,她对你有情,而你亦对她有情,我若是再加阻拦,那便不是个好父亲了。”
谢廷的面色稍有缓和:“你虽年少,但却是一国之主,我想多余的话也不必说,我只问你一点,倘若过了几年,你有了新妃,你会如何对待阿慈?”
寻常男子还会时不时地寻新欢纳妾,更别提帝王了。
谢廷担心的是,若是往后他的女儿在深宫受苦了,他又该向谁讨要说法?
“领主,我明白你的担忧和顾虑。”周策的眸光灼灼,毫无退缩的意思,“我的性命是阿慈救的,我也曾说过,那座皇宫,除了阿慈,不会有别的妃子。
“而且,我要娶阿慈为妻,她不是妃子,而是我的皇后。不需发誓,因为对我来说,这些事是和用膳饮水同等重要的。”
谢廷的顾虑从这一刻起,慢慢地消散了,刚才他一直对周策端着脸色,为的就是看看周策是否会拿起君王的架子。
如今一目了然,谢廷相信周策不是在说谎,他在青州见过太多的浪荡子发誓,说要对妻子坚贞不渝,结果还不到半个月,转眼间就和别的姑娘你侬我侬。
誓言是最没用的东西。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有了心悦之人,眼里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
谢廷也相信,他的女儿是喜欢周策的。
往日里来求亲的男子,谢廷都记得,不论他们说得有多么天花乱坠,还是送来丰厚的聘礼,谢乐慈是一眼都不瞧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若接着为难你,就是棒打鸳鸯的恶人了,容我考虑些时日,再谈婚事。”
谢廷话锋一转,笑问道:“陛下是比阿慈小了几岁?”
周策应道:“三岁。”
“有些太小了。”
谢乐慈的眉心微跳,小声嘟囔道:“爹爹,你……你不要为难尧儿了。”
谢廷不高兴地垮下脸,问道:“我哪里为难他了?”
他心下叹道:现在还未成亲,就已向着外人了,以后成了亲,必定是胳膊肘往外拐。
“爹爹为人和善,自是不会轻易为难人的。”谢乐慈眉眼弯弯,嫣然笑道,“爹爹问完了吗?尧儿刚来北漠,这帐篷太闷,我想带他去外边玩。”
谢廷装作不在乎:“陛下日理万机的,想来明日就要走了罢?”
周策直言说道:“我来北漠,是为了求亲,若是明日就走,未免不够诚意,我想多待几天,不知领主……可否收留。”
“收留?”谢廷笑道,“陛下言重了,我会派人给陛下安排住处。”
日近黄昏,成群的乌鸦振动着翅膀,很快地掠过上空。
沙漠的风略微带了点凉意,谢乐慈和周策没有去远处,分别了足有几十日,两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周策总算少了些拘谨:“阿姐,你看、我有什么变化吗?”
谢乐慈仔细地端详着少年,肩膀似乎比以前宽了,脸庞似乎也更成熟了一点,若是不抬头,却只能看见他的胸膛。
“阿姐,我长高了吗?”
谢乐慈闷闷地说:“明知故问。”
周策轻笑道:“还有吗?”
谢乐慈踮起脚尖,捏了一下周策的脸颊:“长肉了。”
“阿姐说要我按时用饭。”周策低下眼眸,问道:“阿姐,我不如以前吗?”
他把谢乐慈的手放在腰上,复问道:“这里也长肉了吗?”
这实在不算件好事,许言邵之前在他耳旁絮叨过,男子若是过于臃肿,到了中年,就会像尚食局砧板上肥腻的肉块,遭人嫌弃。
“没有。”谢乐慈失笑道,“尧儿没长肉,是我说错了。”
周策用手指抬起谢乐慈的下巴,嗓音低沉:“阿姐骗我。”
“哪有?”谢乐慈一脸认真地说,“尧儿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
她忽然被少年搂入怀里,扑鼻而来的则是冷冽的气息。
周策的喉咙微微滚动,他的眼尾泛红,神色晦暗不明:“阿姐,你想离开这片沙漠,与我成亲吗?”
“阿姐若是反悔……也无事。”
谢乐慈的脸贴在少年的胸膛上,她困惑地问:“尧儿是怕我反悔吗?”
“嗯。”周策望着眼前寂寥的沙漠,这是阿姐从小生长的地方。
这里无拘无束,没有高高的宫墙,没有恼人的规矩。
周策陷入了矛盾和自私的悬崖。
阿姐和他进宫,他会竭尽全力地让她开心,可这始终是他自认为阿姐会开心。
如果阿姐不喜欢皇宫呢?
周策想过要把阿姐绑在身边,但他尚且还理智,知道不能这样做。
谢乐慈双手紧抱着周策,说道:“尧儿,你想得太多了。”
“若是我反悔,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回大梁了?”
“阿姐若是反悔,我……不会强迫阿姐,可若是几年之后,阿姐后悔与我成亲——即便让阿姐恨我,我也绝不允许阿姐离开我。”
谢乐慈埋怨道:“都怪爹爹,总是提以后的事,让你跟着胡思乱想。”
周策一向居安思危,当谢廷有了接受他的意思,他便开始担忧,几年之后,阿姐也许会厌腻他,不爱他。
他想最后确定一次:“阿姐愿意与我成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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