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雾霭,轻轻地笼罩着浮屠山的山峦。

    此时弦月未下,晨曦尚早,可浮屠山众人,皆已沐浴焚香,整衣正冠。一梦泽中,更是香烟缭绕,竹花玉立,说不尽的清幽肃穆,庄严万象。

    银灵子与众师弟及弟子俱至‘一梦泽’正殿,静待各仙门中人。不一时,就有一弟子来至殿上,恭声道:“师父,众位师叔,昆仑玉虚的沈先生到了。”银灵子闻言,起身道:“请沈先生。”语罢着众师弟出殿来迎。

    殿上众弟子闻沈丹青到了,不由侧目,朝殿外望去。

    仙门中流传着这样一句戏言:如果说世上有一人,一见到他,便想此生与他成为挚友,那么这个人非沈丹青不可。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纵修混元,也难消魔障。

    银灵子一见沈丹青,不由暗道:“想不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出尘绝俗之人。昆仑玉虚的‘兰仙’当真名不虚传。转念又想:“一幅皮囊,造物的意外之举,说不定内里就是个草包。我又何必自叹不如?”当下不改声色,不卑不亢道:“沈先生请。”

    沈丹青还礼道:“烦劳银先生了。”

    众人便进殿去,各自归座。

    “这是昆仑玉虚的‘雪落幽兰’此次来至,无物可以表敬,还请先生收下。”沈丹青道。

    只见是一枝花样的雪玉,盒盖打开时,满室冷香扑面。

    银灵子看罢,命弟子收起,笑道:“沈先生客气了,众仙门能够常常走动,交谈道法,乃是一桩美事。”即叫弟子奉茶。

    不一时,只见殿上又有弟子来道:“紫薇台,有弟子至。”银灵子听言道:“请他们来殿里。”

    “紫薇台弟子拜见银先生。”

    是十一位少年人,轻柔的紫薇色衣衫,恭谨道。语毕向银灵子奉上紫薇金丹。银灵子欣慰道:“好,好。”说罢命弟子奉茶。

    寥怀远和修少儒瞧见紫薇台弟子,偷偷示意。闻人笙瞧见,不着痕迹地领众弟子过来。

    闻人笙来至沈丹青处,恭身行礼道:“沈先生。”沈丹青微笑致意道:“你家紫薇君呢?”闻人笙道:“师伯和阿止暂在嵬城,稍后就来。”语罢两家弟子相互行礼,之后各自归座。

    “真讨厌啊,真讨厌。”只见一名面白涂红的男子冲进殿中。

    男子的发披散着,嘴角向两边开裂,朝上方银灵子道。

    “这……”银灵子皱眉。

    善台真人,明宝真人,英华真人,重阳真人,韦莲真人齐齐望向殿中。

    只见那人望向银灵子道:“我闻先生精于道法,无论如何请您教我。”

    原是求道的。

    “这样啊……”银灵子边点头边在心里喜滋滋:“我的名声不比沈丹青差啊。”

    “既是拜师,就请净面,待择吉日来。”银灵子朗声道。

    那人不动,抱着胳膊,仰望天空。

    哈哈。

    一阵清脆笑声。

    只见原在殿上的男子消失了,一朵大蜀葵落下来。

    被戏弄了,银灵子的脸色可想而知。

    笑声毕,只见殿外走进一少年,但见少年穿一身紫色罗襕衣,衣上绣着滴雨昙花,行动处如风鸣在侧,一双丹凤眼生得贵极傲极,实非尘世所有。

    闻人笙与众紫薇台弟子见状,以袖掩面,不能眼见。

    银灵子平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弟子,请修整仪容,再来拜见。”故意不提方才被戏之事。

    “银先生名声在外,但是华而不实,我不拜了。”那少年桀骜道。

    银灵子袖袍下的手紧握,强掩怒气。

    闻人笙急忙从座中站起,来至殿中,躬身道:“银先生见谅,阿隐无意冒犯,这就去修整仪容,拜见银先生。”

    “我哪里需要修整仪容了,我的罗襕衣漂亮得紧,笙师兄不许毁我的名声!”少年叫得大声。闻人笙脸颊通红,尴尬地不知所已。

    银灵子见状,脸色铁轻,隐忍道:“既是紫薇台的弟子,便也罢了。只是若再如此,行有瑕疵,便一同受过。”语罢,挥袖喝令道:“殿上蜀葵还不复原!”只见那蜀葵还了本性,战战兢兢跪在殿中。

    “银先生饶恕。”葵灵怯声道。

    银灵子不声不响,只见两边各有弟子上来,捉葵灵出去。

    闻人隐阻拦道:“为什么捉?葵灵自己会走。”说罢,拉地上葵灵,那上前捉葵灵的一弟子哼鼻气愤道:“是你置葵灵于此地,这会做什么好人!”闻人隐眼睛眨了三眨,愣住了。反应过来大声道:“你不能好好说吗,干嘛那么大声!”

    “不是你害的葵灵吗?”

    “是他先取笑我!”闻人隐大嚷道。

    那弟子也不甘示弱,叫道:“葵灵平日里只是花形,定是你先招惹他!”

    “我先招惹他,我无事招惹一朵花干什么!”那弟子欲还言,只听银灵子一声退下,当下再不敢多言,袖子一挥气鼓鼓地退下了。

    只听银灵子道:“当众吵闹,成何体统!鹿放自己去‘濯室’领罚,再去风雨崖思过,没有我的准许,不准下崖!”

    风雨崖,风雨如晦,不见天日,上有毒虫猛兽,可活吃生人。浮屠山众弟子不由倒生了口冷气。

    鹿放慌地磕头不住道:“鹿放,鹿放知罪,请师父饶恕。”银灵子不做声,半晌,鹿放又磕三个响头,道:“弟子退下了。”便凄然出殿去。

    寥怀远,修少儒不由心生同情,真庆幸自己是玉虚弟子啊。

    其实,众仙门对清净祖师的这位大弟子有所耳闻,仙门中亦盛传着他严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上佳之言。今日一见,可见所言非虚了。

    一梦泽大殿陷入一种死寂,善台真人,明宝真人,英华真人,重阳真人,韦莲真人皆缄默不语。

    此时,一道哀嚎之声响起。

    “偷兔子的贼,你别跑,你别跑!”银灵子一听这鬼哭鬼嚎,艴然站起,恨得直痒痒,不是清风明月还能是谁。

    清风明月一至殿上,恍似不见众人,一看见闻人隐就嚷道:“偷兔子的贼,你还我兔子,还我葵灵,偷兔子的贼,偷葵灵的贼!”一时骂不绝口。闻人隐哪里肯受,与清风明月一道骂将起来,闹成一团。

    殿上众人一阵错愕,银灵子气得袖子一拂,厉声道:“清风明月!”

    清风明月一听到银灵子声音,愣在原地,环顾四周,知是一梦泽正殿,再一看殿上之人,吓得顿时伏在地上,连话都不会说了。

    银灵子的脸黑得简直像锅底,戟指怒目道:“把这两个丢人现眼的蠢货给我丢到风雨崖去,生死无需报我!”清风明月听得此言,忙地磕头不住道:“弟子……弟子无意气着师父。弟子知错了,请师父饶恕。”

    银灵子瞥见殿上葵灵,冷哼一声,瞪清风明月一眼,气得白眼一翻,坐了下去。

    “清风明月无意之举,师兄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况且今日是观礼,莫唐突了人家。”

    众人闻言,纷纷抬眼望去,只见来人白衣胜雪,手按碧萧,端的与众不同,身后少年更是朗朗如明月入怀,肃肃如山谷出兰。

    少年大有昆仑兰仙之仪。

    众人忍不住细看,只见那少年面生泪痣,又一双含情目。身上一件银红撒金莲的云绣服,束着二色金线宫带,腰间又一根五色丝绦,系一块雕兰美玉。头戴束发玲珑紫金冠,冠中留红带而出,飘于发间。观之,不能移目,有端然之美,冰雪之魂。

    沈丹青大惊,执杯的手顿住,紧紧盯着温尹身旁的少年,连茶水晃出都不觉。不光沈丹青,他身后的昆仑弟子亦是如此。

    银灵子闷闷,不看温尹,道:“都是你呀,日日护着他俩儿,才至言行无状,惹出事来!”说罢,从座中站起,向众人执礼道:“叫诸位笑话了。”

    “师叔祖。”陆机提醒道。沈丹青回过神,惭愧道:“沈某失礼了。”银灵子看向华莲,又看沈丹青道:“沈先生与华公子认识?”

    “华公子?”沈丹青问道,转而望华莲。

    华莲望向沈丹青,知道他是此次来听道的仙长,向沈丹青行礼道:“晚辈华莲拜见沈先生。”

    “你叫华莲?”沈丹青又问道。华莲抬头,回答道:“不敢欺瞒沈先生。”

    沈丹青听言,又观华莲,道:“是沈某错认了,还望小仙友莫要怪罪。”华莲含笑道:“沈先生客气了。”

    沈丹青好似被那笑容扎了一下,若有所失地坐下喃喃道:“不是他。他,没有这样明朗的笑容。”

    银灵子见状,笑道:“沈先生不必在意,错认人也是难免的。”说罢,与众人饮茶,各自归了座。

    不久,有弟子来道:“兰陵锦官城的裴先生到了。”银灵子听罢,下了座。对于兰陵锦官城,银灵子很不屑,一方仙门千余载,竟躲在一城之地享人间富贵,此次还皮糙肉厚地来白杏峰听道,当真是厚颜无耻,无可救药。可耐何,此次是清净祖师相邀的,他再万般不愿,也不能失了礼数。

    你看那兰陵弟子,个个锦衣如恍,身被绮绣,戴朱缨宝冠,腰白玉之佩,衣绣牡丹,系容臭,哪里是听道的,分明是一堆金孔雀进了一梦泽,败坏他门风。

    银灵子忍上前道:“裴老先生劳顿,请上座。”裴老先生一听,白眉一抖,手杖撞地,哼一声道:“裴某人哪里老了,银灵子你莫得浑说!”说罢将头一扭,不发一言。银灵子气得将头偏了去,袖子一抖,不言不语。好在一个顺眼的裴家弟子,上前道:“银先生莫要添气,阿翁他上了年纪,请先生恕罪。”哪里知道这弟子一说完,老先生开了口:“阿旭,你也胡说。”只见那青年拉过裴老先生,不知又说什么,倒是那老先生道:“阿旭,你又说什么,阿翁听不到啦。”

    银灵子听罢,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大袖一挥,道:“自个儿坐罢,银灵子失陪了。”

    “自己坐就自己坐呗!兰陵锦官城也不知哪里开罪了银先生,银先生的脸面一点都不好看!”一个少年‘毕恭毕敬’道。

    “我要回锦官城,银先生不欢迎我……”又一个少年摇头长叹气,无比沮丧道。话虽如此,可那少年早自己斟了茶,喝上了。

    银灵子被说中心事,老脸一红,尴尬道:“先前置了些闲气,牵累各位了,请入座吧。”

    裴公旭闻言,看向兰陵弟子。当下,兰陵弟子躬身道:“银先生海涵。”

    银灵子“恩”了一声,不再多言。

    须臾,裴公旭道:“这是兰陵锦官城的谢礼,谢银先生相邀,不弃我一介之城。”说罢命人将谢礼抬来,众人看去,见是金花百朵、女儿酒百瓶、金丹百粒、异宝明珠、云锦鲛纱等物。

    温尹和沈丹青若有所思,善台真人,明宝真人,英华真人,重阳真人,韦莲真人不由轻皱眉,银灵子一语不发,半晌道:“受领了。”众人相互行礼各自归座。

    不一时,又有弟子至,道:“颖川寄庐的纪长公子到了。”

    这位纪长公子,名野字云卿,在百家仙门中是极有声名的。颖川诸人这般评价这位纪长公子:

    颖川有公子,气盖苍梧云。

    我辈三生幸,得此公子游。

    银灵子闻言,从座中站起,一整衣袍,道:“请纪长公子。”

    须臾,只见门外进得一人,银簪黛绿之袍,剑眉星目,含笑处如山涧清泉,温雅照人。其身后跟着几位弟子,俱着一类衣饰,只是颜色浅淡些。

    银灵子执礼道:“纪长公子乃稀客,请!”纪长公子还礼道:“银先生客气了。”

    华莲一见纪长公子,心中奇怪,观其样貌,分明与玉蓬真君一般,心道:“玉蓬真君怎会来此?许是他错认了。”可一听声音,心中又想:“怎么连声音也如此像?”正自闷闷,只听纪长公子笑道:“华莲这是连师父都不认了?”华莲愣住,走上前问道:“你真是玉蓬真君?”纪长公子微笑点头。华莲犹不信,只听纪长公子道:“我本家姓纪,华莲日后可唤我纪师父。”

    仙道渺茫,所求者甚多,二十六岁就肉身成圣,实是难得,却做了天官,也是可惜。

    银灵子不由涨红了脸,一想到自己,自幼修持,四十六岁才得此真身,而眼前的这位年纪轻轻就已成圣,不由有些丧气。可心底又不甘,他才不认,什么各有机缘,不得勉强!他,银灵子,偏要勉强!再说,他已成天宫仙官,说到底还是不如他的。一想到这,银灵子又重拾了精神,挺直了腰板。

    华莲见了熟人,很是高兴,同玉蓬真君一起入了座。清风明月没去过天宫,悄悄问道:“纪仙长,天宫好玩吗?”玉蓬真君含笑道:“小仙友若不知,可问华莲。”说罢,自己饮了茶。

    哪里知道这一句,竟引得殿上众仙门的小仙友看过来,倒不是这些小仙友对‘仙官’如何,而是天宫他们从未去过。

    其实众仙门早与天宫疏了。仙臣,是他们不愿做的。

    “华莲,你怎么了,天宫不好玩吗?”明月道。

    华莲回过神,不知如何作答。

    天宫好玩吗?在天宫时,他见过太白将自己醉在茶花树下的模样,也见过天宫的凄风苦雨,云霞万丈、无限光明还有天宫里仙人们的闭门长眠。

    它的清寂和那人的落寞藏都藏不住。

    实在不知天宫是好还是不好。

    玉蓬真君见华莲想得慎重,像遇了什么难事,不觉好笑:“真耿直啊!”莞尔执起面前茶水,拂袖站起。此时对面的沈丹青亦执杯站起,两方打了照面,心照不宣地向此间主人敬茶。银灵子,善台真人,明宝真人,英华真人,重阳真人,韦莲真人,温尹执了面前茶水回敬,一时间殿上众人都跟着沈丹青,玉蓬真君敬茶,谁都不记得那个关于天宫好玩与否的问题了。

    殿中檀香霭霭,一室静谧,玉罄声响,悠远绵长。轻风吹来,殿上众人衣袂轻动,朦朦胧胧,仿佛梦中画卷。

    翠竹上有水滴落,惊着了竹花上的蝶儿,……才明白一梦泽,殿中人,此间事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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