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溶溶,泻下一地清辉。
一梦泽外,三三两两的雪鹤在雪地里踏雪慢行。一梦泽中,银灵子虔诵混元道果。
这般雪夜,于悟道修性原是上佳的,可说来奇怪,这几日银灵子心中颇不宁静,今早讲那混元真道,竟屡屡语滞。
银灵子对混元真道原是极熟悉的,里面的各种妙音他也都参破,今日出错着实叫他惊了一番,将众弟子散去后,前思后想,越觉心中烦闷。自各仙门弟子来他浮屠山后,他似乎没有一日安生,一想起这些来,银灵便不由又叹了些气。
静诵了会混元道果,心里仍不平静,银灵子便踱步出了殿来,才知殿外落了雪。茫茫雪色,万籁俱寂,银灵子看了一会儿,背手又踱进殿去。
荀悦在一旁出声道:“师父这样,荀悦的眼都花了。”银灵子道:“眼睛花了,就到你小师叔那里去看,你师父又不会治眼睛!”银灵子心中烦闷,只听得荀悦说‘眼睛花了’云云,语罢又明白过来荀悦在说什么。一拂袖,气馁地坐在书椅里。荀悦上前道:“师父要是担心他们,荀悦可替师父上崖看看。”银灵子把眼一抬,道:“谁担心他们了,荀悦不得上崖!”荀悦轻轻笑了,银灵子道:“荀悦笑什么?”荀悦道:“笑师父违心,师父明明担心,还要说这样的话,这不像师父。”银灵子怔愣住,良久叹息道:“荀悦啊荀悦,你可认为是为师错了?”荀悦虔诚道:“师父做事,自有师父的道理。”思量片刻又道:“可师父眼下要紧的不是师父是不是错了,已经七日了,他们还未下来,荀悦担心师父日后为难。”
银灵子一经荀悦提醒,沉吟道:“已经七日了啊。”看一眼荀悦,站起哼道:“风雨崖不过些毒虫猛兽,外加些低阶的妖物,堂堂正统仙门子弟,若连这些都应付不了,跟饭桶有甚么分明!还要我去寻,哼!”荀悦见银灵子这样,知道他已不怪罪了,便道:“师父不用去寻,荀悦去寻。”银灵子看一眼荀悦,温声道:“师父不放心,谁知道他们又惹出什么事来。”语罢匆匆朝殿外走,身后荀悦急忙跟上,一会儿,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雪色里。
下崖的路崎岖难行,耳边异动不止,众人一路下崖间或被路上藤蔓荆棘拌住,快至崖底时,已是冷汗涔涔,喘息不止。
众人转身朝风雨崖望去,见崖顶雪雾迷蒙,凝烟带寒,一片苍茫。众人彼此对望,不由替华莲担心。正待要走,突闻一阵铁链叮当之声,众人一凛,凝神察看,可再听不到什么声响,四下里不过是风声和雪落的簌簌声。裴公景道:“大家小心,我们快快下崖。”众人再不顾甚么铁链声,一路朝崖底奔去。
众人一动身,那铁链之声又响起,众人一面跑,铁链之声便响得愈急,好似有意跟着他们。
闻人隐腰侧的昙花玉不住发出白光,闻人笙惊疑道:“阿隐,你的昙花玉?”闻人隐低头一看,亦惊疑地看向闻人笙。纪姚瞧见闻人隐腰侧的昙花玉,急急道:“快把它解下来扔掉!”闻人隐一面跑,一面道:“不行,昙花玉是我阿娘留给我的,我不扔!”纪姚白一眼道:“什么时候了,你的昙花玉没有了,叫你阿娘再送你一块啊!”语落间,已转身举剑挡在闻人隐身前,只见一团黑气撕咬住纪姚手中剑刃,纪姚举剑一格,那黑气散去,在剑尖上流了几滴血珠。
闻人隐好似呆傻了一般,怔愣在地,闻人笙焦急不已,拽着闻人隐紧紧跟上。闻人隐一面被拽着跑,一面回头不禁望着。
天边泛起鱼肚白,众人至了崖底。一至崖底,才松口气,纷纷倒在地上喘息,一抬眼,只见后面远远跟着一个黑物来。众人心下一惊,惶惶从地上爬起。
那黑物顷刻间便在眼前了,众人看去,只见那黑物乃是个少年。
长发披着,一双生着黑气的睡凤眼透着诡异,是眼珠太黑了,黑过头之后便泛了隐隐的紫。他的脚上和手上戴着铁链,面是青灰色的,脖颈处的伤痕深可见骨。
不是人的眼睛里表达不出什么,只是茫然望着。突然它像是发现了什么,急奔而来,身上的铁链叮当作响,霎时间,大风阵阵。裴公景和纪姚对望一眼,手握长剑迎了上去。
铁链发出叮当之声,与剑交在一处,剑链相击,犹如紫电飞空,又如寒冰出谷。
战得数个回合,裴公景和纪姚不能相敌。众人见状,纷纷举剑相助。那物被围在中间,似发了狠,仰头一声怪啸,手中铁链不尽挥动,击向众人。
闻人隐手持烈阳鞭挥了出去,鞭在那物脸上,鞭落现出一道血痕。那物一把抓住烈阳鞭,似惊喜又似挣扎,挣扎一番后捉着烈阳鞭将闻人隐摔起,闻人笙焦急大喊:“阿隐!”半空中闻人隐身上的昙花玉不住闪烁。那物凝视着,身上戾气竟隐隐消散,黑的泛紫的眼睛里透出了懵懂无知。众人看去,只见那物的腰侧亦束着块昙花玉,只是颜色古铜,不似闻人隐昙花玉的洁白无瑕。
那古铜的玉泛出了白光,与闻人隐的昙花玉交相辉映。闻人隐怔然相望,那些被刻意埋葬的记忆似乎醒了过来。
深蓝的天幕上是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浪,轻轻地涌着。
两小孩子在浪里踏行,掬水看月,弄风满襕衣。
“你是大伯伯的儿子,看上去只会比我小,你要唤我烈哥哥啦!”
“你西海是这样以貌取人的吗,什么叫我看上去只会比你小,说不定你要唤我一声丙哥哥!”
“烈哥哥!”
“丙哥哥!”
“烈哥哥!”
“丙哥哥!”
“停,我们不争了,回去问阿娘!”
“去就去,你就等着唤我丙哥哥吧。丙哥哥,丙哥哥,丙哥哥后面跟着个小屁虫,小屁虫,小屁虫……”
“喂,你才是小屁虫!你的昙花玉掉了!”
“你诓我!”
“谁诓你啦!
“你还给我!”
“叫我烈哥哥就还给你!”
“不还就不还,你仗着术法高,就欺负我!”
“四海同生,我不会欺负你的……给你!”
“四海同生……”闻人隐喃喃,泪然相问道:“你,你是谁啊?”那物眼里的茫然哀伤刺人眼眸,它呆呆地立着,手中烈阳鞭缓缓脱落。劲力一松,闻人隐笔直摔下,闻人笙见状,飞身来扶。
“小心!”裴公景突然大喊。
那物像是受了什么蛊惑,只见它身子一凛,周身黑气弥生,手中铁链突地当空击出,如长矛般掠刺向闻人隐和闻人笙。
空中闻人笙举剑去挡,链剑一交,剑竟被牢牢击开,插在泥里。链已至,再无可避!闻人笙身子一转,挡在闻人隐身前,只听“刺”地一声,被铁链刺穿胸膛!
铁链“倏”地拉出,鲜血溅红了闻人隐胸前衣襟,那泛着血色泡沫的血洞里映出闻人隐惊哀无助的脸!
他抱着闻人笙,哭成泪人:“笙师兄,你怎么了,你,你不要吓阿隐!”闻人隐一面哭,一面用手去捂不断涌血的伤口。
捂不住,一会儿,地上已血濡一片。
这时银灵子和荀悦至了崖前,惧是一惊。荀悦上前急急问道:“笙公子,怎么了?”闻人隐一把推开荀悦,悲愤道:“你走开!都是你,都是你师父害的……他为什么叫我们上崖去,为什么……为什么叫我们上崖去!”银灵子听着少年的哭声质问,再看地上已无生机的闻人笙,不由地踉跄后退。
铁链横扫,鞭在众人身上,挖肉刺骨。银灵子目光一凛,向那物望去,使出必生修为,将众弟子手中剑和自己的盘龙鞭朝那物击去。只听得铁链一阵落地,众剑,盘龙鞭已将那物刺成了筛子。
风轻轻地吹着,吹着风雨崖的黎明。那物庞然倒地,带起一阵泥土,暗里断续的陨声也渐止了。
戴昙花玉的公子也解脱了。
太阳升得高了,阳光将崖下竹林照得光辉灿烂,竹影摇曳间,依稀可见细碎闪光的宝石。
林下有兔子傍地而行,轻快伏出。
闻人隐扶抱闻人笙呜呜地哭,众人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纪姚瞪银灵子冷冷道:“你现在满意了?”银灵子被诘问的说不上话,面里红一阵,黑一阵。银灵子指着纪姚道:“你,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纪姚冷哼一声,道:“这样的长辈我不稀罕!”语罢,走向闻人隐。银灵子本想问发生了何事,可一转眼,哪里有什么能问之人,他唉了一声,眉眼中疲累致极。突地似察觉了什么,惊问道:“华莲呢?”裴公景讥讽地冷笑道:“华莲?华莲拜你所赐,这会恐怕和闻人长公子一般了!”银灵子如雷轰顶,脑袋里翁翁乱响:“你,你说什么!”裴公景哪里理会。银灵子指着清风明月道:“你们两个,说,说风雨崖究竟发生了何事!”清风明月一下噗通跪倒在地:“师父,你去救救华莲吧,华莲还在风雨崖上。”
“什么!”银灵子俯身惊问,将风雨崖一望,目光一凛,飞身而上,其势若蛟龙出海,长虹映日。
众弟子呆呆凝然相望,只见风雨崖山岚弥漫,隐天蔽日。
此刻太阳吝啬地把它的光芒映在了壁立千仞的崖壁上,金晃晃的光影里疏疏朗朗只见得些柔韧枯草,西风里瘦得可怕。只一会儿,太阳就倾移了,风雨崖的天空又昏暗成了一面布满尘埃的镜子。可是,风雨崖底,一地阳光,光芒璀璨!
纪姚自嘲地笑,一脚踢开路边大石。平日里他自诩术法无双,今日才知他是大错特错!他,连一个人都护不下,连一个鬼車都打不过!他走近闻人笙,朝他躬身行礼,须臾抬起头道:“诸位,纪姚告辞!”
众人执礼相还。裴公景道:“纪兄好走,你我有缘再见。”说罢,上前朝闻人笙行礼,礼后蹲身对闻人隐道:“我们送长公子回家!”“我们也去!”寥怀远和修少儒走上前来齐声道。
闻人隐抬眼望众人,将闻人笙的尸体轻轻放下,向众人叩首。众人见状,急忙扶住。裴公景抱起闻人笙,身后跟着众弟子,便要离去。荀悦见众人要走,急忙伸手拦住,道:“时日未到,你们不能离开浮屠山!”又望一眼闻人笙:“说不定师父有办法……而且华公子……你们不想见华公子了吗?”裴公逸摇头道:“华莲,华莲能好吗?你要我们在这里多看一具尸体吗!”荀悦道:“怎敢,你们稍安勿躁,等师父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纪姚道:“银灵子,谁信得过银灵子!还请让开!”荀悦见众人心意已决,执礼退至一边道:“既如此,荀悦就不劝各位了。”众人未待走远,突听后面荀悦欣喜道:“华公子!”众人转头一望,便见一股白沙兜来。众人猝不及防,皆被白沙打中,昏在地上。荀悦上前来,朝众人伏叩道:“荀悦冒犯了。”语罢,一应将众人收在珍珠袋中,上了风雨崖。
荀悦上崖来,寻银灵子,一路竟顺顺当当。但见风雨崖顶藤萝蔓生,幽篁不尽,更有数许香獐白鹿,逐水而行,不像夺人性命之地。
荀悦在山中自寻路径,可始终不见银灵子身影。此时日影至中天,风雨崖顶瑞意千条,祥雾喷涌。
行过一壁立千仞的峰崖,转过一峰怀,但见眼前黑竹幽闭,隐天翳日,好不森然!举步向前,更见竹下幽深处薄雪铺呈。风来叶动龙吟曲,雪落横漂掩迹书,荀悦于竹林伫立,心中无不废然。
竹林上空,一只苍鹰兀自盘旋,荀悦抬眼望去,突地目光一亮,那竹枝之上,挂着一角染血破衣。银红金线莲花生,挽剑出袖飞如雪。荀悦心中一动:“这是华公子的衣衫!”提剑往竹林深处奔去。
银灵子伫立华莲和姬酒酒身侧,久久不动。荀悦望见银灵子身影,急急奔近道:“师父。”银灵子听见荀悦声音,微转了头,一霎间荀悦便瞧见银灵子面如白纸,心里不禁一惊。及至了跟前,担心问道:“师父,你怎么了?”那个‘了’字未发出,不由愣在原地。
只见血已经沁透了他们身下冰冻漆黑的土地,那印记一直从他们的身下延伸到离他们脚边的一寸之地,血迹混着雪的残渍生出了一种切肤的冰寒之意。
寒意叫荀悦打了一个冷颤。
华莲和姬酒酒酒就躺在那血源处,风吹得他们的衣衫轻轻飘浮,便如残了翅膀的蝴蝶在花丛中晃动,那翅膀是沾了血的。
荀悦望一眼银灵子道:“师父,我去看看!”走一步又回过头看银灵子,想说什么终没有说出口。
荀悦蹲身察看,面色忽白忽青,半晌,忍着去搭华莲和姬酒酒的脉,
待察得气息时,不由松口气,朝银灵子欢喜喊:“师父,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活着!”其神情激动,便如年幼时拾得珍珠一般。
银灵子似没有听见,愣愣站着,荀悦又喊了一声,银灵子才晃过神。银灵子没有半点荀悦的欢喜和轻松,只听他涩然道:“荀悦代师父送他们下崖去,师父想自己走走。”语罢,再不看荀悦,身形微晃地一边去了。
荀悦凝望银灵子背影,半晌收回目光,将华莲和姬酒酒送下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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